2023年11月29日发(作者:曼联队长马奎尔)
一
霓虹灯的光焰裁剪着夜幕的青纱,来来往往的汽车拖着尾灯拉出的红丝匆忙地缝纫长
街的睡衣。
魏福森依在他的新伙伴——一辆米黄色的小轿车的车门旁,深沉地注视着夜的绚丽。
电车上空那几条蓝色的火花,象幽谷中的流萤一样又把他的思绪牵进了军营的夏夜。是的,
雄鹰依恋长空的风云,他怎能不眷恋朝夕相处的战友。作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侦察兵,他曾是
全军闻名的神枪手和秀才。去年秋天,军区文工团的一位年轻的女导演下部队体验生活,在
联欢晚会上听到了他朗诵的一首自作的抒情诗,她震惊了,非要把他这个“最理想的男演员”
弄到文工团不可。由于他个人不同意,那女导演气得满脸通红,第二天便悲哀地告辞了??
而现在,他却握着方向盘,扮演出租汽车司机了。
他的背后是一家影院,苏联影片《永远的秘密》的大幅招贴画依稀可见。他瞥了一眼
残存在附近墙壁上的那些斑驳的薄铁广告,什么“大学眼药”、“天马牌香烟”、“仁丹”之类,
觉得很不顺眼,翘着小胡子的绅士、裸着大腿的女人在那些商品的招徕中挤眉弄眼。更使他
烦躁的是,卖烧鸡的那个小老头喊得太凶,他和旅社门口卖冰果的小贩比开了嗓门。
魏福森对着车镜望了一眼自己的打扮,不禁哑然失笑了。他留着浓黑的大分头,穿着
一身笔挺的白西装。他把拴着一串钥匙的长链摇成银环,在食指上缠来缠去。这就是他扮演
的那位司机等待乘客时消磨时间的最标准的小动作。他十分厌恶这种近乎轻佻的举止,但是,
这要变成他的习惯。为了打开一把“暗锁”,他必须付出毁坏他个人形象的代价。他把这串
钥匙玩得的确和原主一模一样了。
不久前,一个代号叫“阔少爷”的潜伏特务以出租汽车司机的身份来到本城活动时落
网了。阔少爷的确很阔气,不但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而且风度翩翩。他身材修颀,健美,
象个体操运动员,善于击剑、游泳。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喜欢唐诗,健谈而又雄辩。他的乘
客因而多半是痴情的妇女。他能用简单的俄语招徕来自伏尔加河畔的金发女郎。他的司机生
涯悄然结束的那一天,也显得有点别致。当他载着两位谈笑风生的乘客驶进防疫站的宁静院
落,发现几个穿白大衣的军人那么有兴趣地围上来时,他明白了。他身旁的车门首先被客气
地拉开了。他的脸色微微地白了一霎之后,淡淡一笑,按在方向盘上的指头象在琴键上一样
随便地弹动了几下,那个金晃晃的戒指也满够意思地逢场作戏,哒哒滴应付了几声。“先生,
用防疫手段对待一个健全的人,不够合适吧?你们不怕遇到麻烦?”站在车门口的公安局长
姜炳方抱起双肩笑了:“少爷,这就证明,麻烦比起瘟疫来,是不足挂齿的。”被体面惯坏了
的阔少爷知道他完了,但在危难的当儿,他并没有为效忠他的党国铤而走险,也没有把嘴巴
伸到领口去咬那块总是定居在他唇边的烈性毒药。他昂起了高贵的脑袋。“我不愿意做残杀
我自身的凶手。我馋了,请给我一颗子弹!”他死不交代。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从一些档案资料中,得知这位阔少爷的发迹还有一段浪漫的奇
遇呢!日伪时期,他出身贫苦,是个孤儿。有一年,他流浪在街头,到一家豪华的大饭店里
去乞讨。绅士太太们在灯红酒绿中行令取乐。他走到一位贵夫人的身边,伸出了苍白的小手。
那女人正浸泡在酸溜溜的醋意之中。虽然她出身于官宦家族,又天生具备驾驭丈夫的本领,
但是由于她没生儿子,只有一个叫姗姗的女儿,她那位最近晋升为警务厅长的老头子,本来
就不大正经,这回多年来想娶小老婆的愿望快要实现了。现在,厅长大人油光满面,腆着扭
一把便会冒出板油来的大肚皮,正黏黏糊糊地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碰杯哩!太太暗咬着牙
根,垂下眼帘,扭过头来,发现一只伸张的小手。她更加不快,顺手把一块啃过的牛排塞上
去。哪知那小手啪的一声将她的恩赐摔到地上。她吃惊了,那倔强的男孩转身就走。她悄然
离开了宴席,在门口拦住了那个过早显示志气的小家伙。他抚摸着他那冰凉的小脸蛋。她突
然发觉上帝是一个又瞎又聋的恶棍,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孩子投掷到饥饿之中!他的
1
眼睛比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水灵!不知是残存在她感情中的母爱使她变得仁慈,还是由于
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宝贵的特质,她竟然收养了他。一夜之间,乞丐变成了公子。他不但
高贵,而且聪慧。六年以后,他和比他大三岁的姗姗一起进入了伪满的国高。光复那年,他
“爸爸”借了老岳父的光,先是“接收大员”,然后就是中央城防司令部的谍报局长,“儿子”
自然就是他老子的得意门生了??
正象人们通常一下就能想到的那样,共产党对囚徒不动皮肉而动灵魂。在大学里攻读
过哲学的姜炳方同志虽然十分耐心地启发阔少爷的阶级觉悟,企图尽力把他挽救过来,结果
都失败了。那位少爷面带一种死亡的大方,冷静而又野蛮地对待审讯,象一个刚从山林里捉
回的狼孩对待医生一样生冷。然而,他毕竟是摔了牛排又端起了牛奶的食客。他对“吃一颗
子弹”的嗜好渐渐感到不是滋味,倒了胃口。姗姗正站在日月潭思念着他。好象出之于骑士
的气派,他把将要和光临的上司“地虎”接头的暗号通过戏剧对话的艺术形式倒出了老底。
为了给他的变节行为解嘲,他在这场独白的序幕和尾声部分还加了几句象点样的台词:“说
人生象一场梦还不如说是一场戏。”“一场雷雨过后,真能望到日出吗?”??
为了不让赏识阔少爷的上司漂洋过海到来之后扑空,姜局长苦苦寻求,终于在千万个
公安战士和侦查员的队伍中,精心地替对方选择了一个“阔少爷”——侦察兵魏福森同志。
他的相貌、体形、才华都象极了,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子。一个多月来经过姜局长十分苛刻的
矫正,魏福森连阔少爷睡觉的姿态都摹仿得惟妙惟肖了。
现在,他已登上了活动的舞台,等待与地虎接头。
然而,地虎仿佛真的遁进了土里,魏福森白白地等了五天,也没见他露面。
夜深了,广场上三三五五的人群还没有散去。那几盏灯的周围,依然疯狂地飞卷着夜
蛾和蚊子交际的旋舞。被树荫和夜雾沏湿的长椅,洇凉了爱情的席位,却仍有几对情侣,依
恋着不肯离去。
这是闹市区,魏福森细细观察每一个从他车旁路过的行人。竟没有一个凑上来搭话的,
他感到十分寂寞,无聊地依在车门上。突然,他听到啪嗒一声,仿佛有一个人用指头向他的
车体弹动了一下。对于一个早就应该露面而始终不见踪影的家伙,这一点响声,应该是预示
某种迹象的警报了。他拿起抹布,假借擦车,围着车身转了一圈,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他在车头前停了下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绿鳞麟的大金龟子仰卧在马达盖上。他碰了一
下那个正要爬起来飞走的甲虫,它立刻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地虎也正是这个样子,装死。”魏福森在心里咕哝着。他伸出指头,一下把它弹到下
水道的铁篦子旁边。他刚要迈步,突然发现在车前银亮的保险杠上放着一束淡紫色的勿忘我
花!
这是某个乘客对他羞怯的馈赠吗?这是哪位多情的姑娘半路上疏忽的遗失吗?他躬身
拾起花束。那花开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月光下象一团雾气。花梗扎得很紧,是用
黑白分明的两种颜色的鞋带扎着的!
这不是一般的花束。他猛然想起来了:今天傍晚时分,一个衣着考究的顾客乘他的车
到镇江寺后殿的墓场去凭吊。那人看来很着急,多次掏出他上衣兜里的老怀表,表链就是黑
白两种颜色的鞋带。
这种巧合显然是一种暗示,扎花束的两根不同颜色的鞋带是打着一个死结连在一起缠
在上边的,这不正是让他去接头的隐语吗?!可能是地虎对广场旁边新设的一个交通岗楼有
了顾虑,便临时改变了主意,玩了这么个小花招。
“这是让我到镇江寺后殿的墓场去。好啊,一个值得周旋一番的对手!”魏福森的精神
猛然振作起来。
二
2
在离镇江寺还有半里远的下坡路上,魏福森熄了车灯,闭了油门,无声无息地靠惯力滑
行到那个阴森的破庙的石阶前面。
月色灰蒙蒙的。丛生在寺周围的灌木和荒草迷茫茫地笼罩着雾气。古刹黑黢黢的剪影很
象神怪小说中描画的阎王殿。断裂的石缝和砖隙里都拥塞着颤抖的草茎。一种不知名的甲虫
藏在坑穴里吱吱啦啦地叫着,很象一滴滴的冷水崩进滚开的油锅里爆发的那种声响,使人似
乎置身于难熬的煎炸之中。两扇铁皮大门,浑身鼓着疙疙瘩瘩的铁钉帽,活似蟾蜍身上的突
起,正淌着铁锈的毒汁。两个隆起的虎头在门扇上恶狠狠地瞪着深凹下去的眼珠,鼻孔里吊
悬着象盘曲的蛇身一样的大铁环。魏福森向后倒退了几步。他抬起头来观望,那翘拔的檐头
上,密密麻麻地拉满了蛛网,给这满目创痍的寺堂蒙上了死的面纱。
魏福森转身跳到墙边的阴影里。他来不及携带武器,临下车时只从座垫下摸出一把电工
刀插在腰间。这就足够用了。他的脊背紧贴着高墙向后殿移动,这样他便不必防备可能从背
后冒出来的麻烦。他得十分小心,地虎突然命令他到这个十分荒僻的地方来接头,难道仅仅
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胆量吗?不!这周围也许正埋伏着一群恶狼!他知道,地虎偏偏不按规
定的暗语行事,这么意外地把他叫到这里,这不仅暴露了他的奸诈,还意味着这位上司一上
场就想让他领教点什么。
魏福森静悄悄地来到了后殿的大墙下。这里,唯一的一个小门已经用石块垒死了。他望
了望那一丈多高的大墙,迟疑了片刻,便敏捷地爬上身边的一棵大树。光滑的树干是他儿时
就打过交道的对手。他从浓密的枝叶间象鸟儿一样飞落到墙头。
月亮从一片乌云中探出头来。刹那间,他居高临下,看清了这个所谓的后殿原来只不过
是一堆废墟:一堆堆砖瓦的尸骨上蓬生着杂草,一根烧得焦头烂额的房梁斜卧在一堵破墙上,
很象一门大炮被炸毁在营垒中。显然,这里曾着过一场可怕的大火,只剩下一片灰烬了。
他一纵身,跳落在院内。他蹲下来,看了半天,才发现在那残垣断壁的后面,还有一堵
矮墙。矮墙的左侧,有一个黑洞洞的拱门。
他穿过拱门向前一望,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了:这里才是那边墓场!流萤象磷火一样在那
里飞窜,蝙蝠象乌鸦一样在那里盘旋。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碎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如同
发了霉的烂棉花,闷乎乎的,似乎是行走在一只巨兽的鬃毛上。
荒墓的空地中有一棵枯死的大榆树。它浑身长满了绿粼粼的菌片,象一条伸着爪子吊死
在云头的巨龙,僵直地竖着,只把尾巴葬在土里。他极力装出悠闲的样子,走过几堆荒墓,
来到枯榆树下。
树周围没有杂草,铺着细砂。月光皓洁,树影浓墨般地直泼下来,印在地上。这种“书
法”,只能是一个疯子狂草在棺材板上的笔体!
死一般的寂静。不见地虎!
魏福森燃起一支烟,仰起头,对着月色欣赏从他鼻孔里冒出来的烟缕。这棵一抱多粗的
枯树,背着他的那面,原来是一个半圆形的空洞。他正要探身去查看一下,突然看到一只黑
皮鞋伸露在树洞口!
他机灵地向后一闪,脊背紧贴着树干,侧着身子,盯住那只鞋尖。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它仍然纹丝不动,这难道就是地虎的脚吗?他坐在树洞
里搞什么鬼呢?是睡着了吗?
魏福森有点不耐烦了。他轻轻地凑到近旁,踢了一下那只鞋尖。它只晃动了一下,还是
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他纳闷了,这是冷静的表现吗?他不由得想起,在黑山的一次战役中,
他潜伏在敌人炮兵阵地的草丛中,一个高个子游动哨兵的大头鞋就在他的帽沿前踏来踏去。
他一伸手就把那小子搂倒了。当那个混蛋看到逼上喉头的尖刀时,才知道他的失足不是由于
踩脱了一块石子。此刻,他对地虎的这只故作姿态的蹄子更加鄙视。
3
他直闯上前,面对着树洞里的那个人。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人戴者一顶很大的鸭舌
帽,垂着头,鼻眼都遮在黑影里。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傍晚来过墓场的那位乘客!他
依坐在那里,曲着一只腿,伸着一只腿,似乎正在酣睡。
片刻之间,魏福森看出来了,这是一具僵尸!
他上前搬动一下他的脖子,他的全身都在晃动。他把他拖出来,他噗咚一声歪倒在月光
下。他摘下死尸的帽子,见那刚剪过的小平头上没有任何的伤痕。他把尸体翻转过来的时候,
才看清他右侧的胸肋染着一滩浓黑的血迹。显而易见,大概就在天刚黑的时候,就在这个树
洞的近旁,这位吊丧者,遇到了一把锋利匕首的拜访。毫无疑问,这个被送上西天的小子,
肯定是地虎的同伙中不中用的一个倒霉鬼。
凶狠的地虎竟让他来同死尸接头!
然而,一只恶虎,只咬死一条癞皮狗给他看看就算收场了吗?!
他俯身一瞧,那条奇异的黑白鞋带还栓在衣服的扣眼上,他顺手拉动那鞋带,从那死鬼
的衣兜里拖出的不是一块老怀表而是一支古旧的自来水笔。
他仔细地拧下笔帽和笔管,小心翼翼地掏出笔囊。什么异样的东西也没有!他把那支笔
在手中掂来掂去,只见到它的外壳有点裂纹,是用一小块药用胶布箍缠着的。他轻轻地揭开
这个唯一能够隐藏点机密的封条。果然,里面用很秀气的笔体写着一行字——
阔少爷:速查明中山路五十七号刘宅雕花镜架下落。本月末以前将其结果按原定方式告
我!
地虎。即日。
三
哦,雕花镜架!面目狰狞的恶虎在出场之前竟然也要梳妆打扮一番哩!
第二天九时许,魏福森驱车来到站前广场。他擦了擦车镜,便奔向阔少爷经常去买香烟
的那个小杂货店。姜局长已经把年轻的女公安战士钟兰安排到那里“上班”了。地虎下的手
令,今天清晨,他到达新华十字路口拐弯时,因为指示灯发生“故障”,被交通警拦住,借
着出示驾驶证的刹那间转交给姜局长了。现在,他将从钟兰那里直接得到姜局长的指示。
阔少爷的真名叫张凯,他一进店,营业员们都十分殷切地管他叫“张师傅”,卖雪花膏
的那位漂亮姑娘,甚至不顾几位急性的买主对她直翻白眼,喜盈盈地跑到栏柜这边,亲热地
询问他为什么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见了。这是魏福森完全没有料到的,他真没想到他的冒名
顶替会产生这么奇妙的效果!在最初几秒钟里,他对张冠李戴的问候差一点没有作出及时的
反应。对于这些陌生人实实在在的错觉,他仿佛是受到了有口皆碑的夸赞似的,心中勃然升
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慰。然而,随即他又感到不安,担心这些好心人追根究底,提出一些他
所不了解的话题,露出马脚,坏了大事。果然,他含含糊糊的应酬没有得到满足,卖雪花膏
的姑娘对他“被雇去给苏联专家开了三十多天车”的回答不仅表示惋惜,还细细地端详起他
的脸色来了!魏福森感到可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人家的观察,直到她说出“怪不得你
的脸色比先前显得更白净了呢”的时候,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感到钟兰一直在那边用挖苦的眼神瞟着他。他走上前去时,她把脸儿扭了过去,故意
同一个秃顶的聋老头子比比划划地讲着一盒劣等纸烟的价钱。她这种举动,在旁观者看来,
只不过是一种连稍微掩饰一下都没有办到的嫉妒而已。
“同志,买一盒古瓷牌香烟。”
钟兰一撇嘴,上前先把钱一下抓过去,然后才从货架上抽出一盒烟远远地扔过来了。
魏福森走过杂货店的拐角,憋在心里的笑差一点爆发出来。钟兰这个小丫头,如今混到
这群比商品还杂乱的营业员行列中,不仅能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也煞有介事地卷入到她们
4
的小天地里去了。姜局长的眼力真不错!
他把烟盒打开,一边往铝制烟盒里装,一边仔细地查看着封皮、锡纸。没有发现任何字
迹。他不禁埋怨起这个粗心大意的钟兰,只顾作戏,可能把藏有指示的香烟给忘掉了,拿错
了!他把每一支香烟都捏了捏,都没有异样感觉。唉,这个钟兰,难道非逼着他跑回去再买
一次吗?
他燃起一支烟,大口地吸着。他对这个娇小玲珑、体态轻盈、不大容易害羞的女孩子干
得这么糟糕感到头疼。这个合作者一开始就同他闹别扭。记得,在他来公安局接受训练的日
子里,有一天,姜局长说要松弛一下脑筋,非拉他去打一场篮球不可。鬓角斑白的姜局长作
为对方中的后卫他依然感到威胁很大。令他稍微放心的一点是:那位胖得肥肉跟着动作乱颤
颤的炊事员,系着白围裙,撸着袖子,象一只企鹅,不论是谁,只要手中有球,他就猛扑上
去,象抓猪似的死扣住人家的腰不放。他对每一个被他箍得满脸发紫的倒霉者,都有一句讲
究实效的问候:“怎么样?把球给我!”连对他总有防备的姜局长也没有幸免,他刚刚从篮板
下抓到一个险球,他的同伙中这员大将便把他的肋巴紧紧地拥抱住了。“一伙,一伙,咱们
是一伙!”姜局长挣扎着提醒企鹅。“炊事班才是我的一伙,你算老几!拿来家伙吧!”姜局
长鼓足气对抗着同僚的勒索,有点招架不住了。这当儿,救苦救难的钟兰闯进球场,姜局长
急忙把球递给她。企鹅傻眼了。她拍着球,蹓蹓跶跶地往前逛游,趁双方队员还愣怔的机会
越过了中线。魏福森一看这位不守规矩的候补真要投篮了,便第一个迎上去。对于这个翘翘
着小鼻子、用一行洁白的小牙咬着下唇的小姑娘,他这个彪形大汉实在不好意思动用真本领,
惟恐一动手就把她撞坏了。他只能象打招呼一样,扬着一只手,隔着很大的距离向后倒退。
“你手舞足蹈地干什么?也要学那个胖子的损招?”魏福森慌忙垂下手。就在这一瞬间,她
腾地跃了起来,飞快、干净地投中了!裁判员只顾抻长脖子咧着嘴蹲在地上傻看,姜局长上
前抓住挂在他胸前的哨子吹响了,一本正经地高喊着:“投中!有效,好球,得分!”??
“哼,敌人的篮板可不允许你这么混上去!”魏福森捏熄了烟头,在心中抱怨着。他难
住了,不知该怎么对付眼前这种局面。
“喂,同志,你的钱,你买烟剩的零钱!”钟兰挥动着几张钞票追来。
谢天谢地,她总算发觉了自己的疏忽,设法跑来挽救了。
“张师傅,你真是麻痹大意,找给你的钱都忘拿了!”她努着嘴,反倒怪他麻痹大意。
“谢谢。”魏福森强作出笑脸接过钱,正要往怀中揣,以为情报夹在钱中,准备回到汽
车里再仔细观瞧,哪知钟兰性急,非要他当面把钱点清不可。
魏福森假装点钱,挨张仔细瞧了一番。真是钱,什么也没有!他皱起了眉头。
“当面君子,过后小人。钱数对了吧?”钟兰高傲地仰着脸。
“不对!”
“差多少?”
“一万八!”
“到桂林路银行去取!”她转身走了。
一进桂林路银行的铁皮大门,魏福森一眼就瞥见了姜局长的得力助手李耕,他一本正经
地坐在那里查看一本帐目。他纷乱的心境骤然平静下来。
“我是上海水产公司的,麻烦您,我要查找一笔款项。”
“到这边来。”
李耕领着他拐弯抹角地走出了营业大楼,到了后院的一个小屋子里。
“钟兰干得真棒,这么快就把你送来了。”李耕张口就夸奖。
“她真当成买卖作了,把我弄得好苦!”
“马上行动吧,‘阔少爷’!”李耕指着一个装得溜鼓的电工皮兜子和一套陈旧的工作服,
眨了眨眼睛。“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据姜局长分析,雕花镜架显然已不在刘家,但你必须
5
还得从那里下手寻找它的下落。刘家的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是反动军人刘天鹄的遗
孀。这里大有文章。关于刘天鹄,以后再说。今天也真凑巧,她家的电表失灵了,跑开了马
戏,她跑到电业局来吵闹。喏,这不就来门了!你这位‘电工’就义不容辞喽,快去给人家
修理一下吧!一旦你修不好,就给换上这块新表。”??
那位被跑空的数码转火了的寡妇正叉着腰怒视电表的时候,魏福森面带歉意进了屋。老
实说,他对枪械、马达、无线电都十分内行,对于眼前这个丧失了公正的小玩意,却感到十
分棘手。他鼓捣了老半天,也没找出毛病。吃了亏的女主人一直撅着嘴在一旁监工。最后,
当他把那块新表给装上去并且掏出钱赔偿了损失时,主人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态。她打了温水,
递上香皂和毛巾以示和解。魏福森把湿手只往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收拾工具要告辞了,寡
妇受了感动,非请他到屋里歇歇不可。魏福森盛情难却,只好矜持地坐到椅子上。主人大方
起来了,又找烟又沏茶。
魏福森环视着屋中的摆设,只有一个破柜,两把椅子,一架老钟。这位当年卖弄过风情
的官太太,只在偶尔闪亮的眼神里还辉映着一点妩媚的光彩。她的肩头上补着一大块补丁。
历史多么无情,对于她来说,一面清如秋水的镜子已经没有一顿美味更有价值了。
“我好象来过贵处。”魏福森站起身来,对她端上来的茶表示谢意。
“哦,请原谅,我的记性很不好,象你这样的好人,我也给忘了。”
“大约是一年多以前,我们局里收电费的那位同志病了,我替他到这里收过电费。”
“怪不得呢!因为穷,我总记住了钱,就忘了人。”
“我记得,那时似乎就在这架钟的旁边,好象还有一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东西。”
“对呀!”她高兴得把两手一张,仿佛有人提起了她当年的风华。“有啊,还摆着一个精
美的雕花镜架。”
“那么,现在——”
“卖掉了!”她惋惜地叹了口气。“一个月以前,西城有个收破烂的瘸子,来买我的布夹,
一眼就相中了它,出了大价钱哩!”她走到那个破柜子前边,对着一面破裂的小圆镜抚了一
下斑白的鬓发,感慨起来:“唉,珍珠埋在沙子里也放光啊!那个瘸子买走了镜架以后,还
有两个人来找呢!”
“还有两个人来找?”魏福森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他们是一块来的吗?”
“不。一个在六天以前,是个镶着大金牙的人;一个在四天以前,是一个??唔,红鼻
尖的人。”
四
要在西城二十多万人口中找到那个收破烂的瘸子,这不是魏福森在几日之内所能完成的
任务。钟兰将这个情报迅速传给了姜局长。
第二天早晨,李耕扮成邮递员,骑着摩托,超车驶到魏福森轿车的前边,鸣了三声喇叭。
魏福森随着李耕把车开进西城一条僻静的马路。
摩托车在一个悬挂着两大串木幌子的中药铺旁边停下。李耕背着信兜子走进小巷。魏福
森停了车,也跟上去。
“收破烂的瘸子姓孔,叫孔正方,是个有大骨节病的小老头。拐进前面第二个胡同,走
过三个小门楼,往右拐,门前有五棵向日葵的那家就是!”李耕等魏福森走到他的背后,便
小声告诉他。说完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魏福森刚进胡同,只见一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象只在沙滩上晃动的鸭子,推着一辆小
车,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小车上放着两只篓子和几条麻袋,车把上挂着一只破锣。
“劳驾您,老大爷!”魏福森一眼就看出这人可能就是孔正方,便装出问路的样子。“有
6
一位姓孔的老大爷,住在这附近吗?”
小老头生怕耽误他的生意,刚听到第一句客套话时,很不耐烦,他推的车甚至连速度都
没有放慢。但是,当他一听说“姓孔的老大爷”时,那稀疏的眉头往一起凑合了一下,随即
又散开了。
“你找他有事吗?”小老头的声音嘶哑,滚动了一下浑浊而又枯涩的小眼睛,上下打量
他。显然,他看出这位西服革履的公子哥对他的买卖是毫无益处的。
“有一件事,要烦劳他。”
“你说吧,我就是!”孔正方还害着很严重的甲状腺肿,脖根粗得象塞着两个大鹅蛋。
“那太巧了,见到您我很高兴。”魏福森文质彬彬地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老大爷,在这
里谈话方便吗?”
“你直说好了,痛快点!”
“哦??一九四七年,我家由本市迁到上海,正是战乱年代,许多贵重的东西都没有随
身带走。我母亲最喜欢的一个雕花镜架当时就只好存放在一位朋友家里。我这次回本城就是
来取这件东西。
听说是您老人家需用??”
“不假,是我花钱买来的!”
“如果您能割爱,我愿用——”
“用什么?用再高一倍的价钱赎回去?”
“是的,甚至不惜更高的代价。”
“晚喽!”孔正方把手一摆,推车便往前走。
魏福森跟在他的旁边,“老大爷,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晚了呢?”
“宏茂家具店的古掌柜的,早就用高一倍的价钱买去喽!哼,都盯上来了!”
“老大爷,您说的意思是??”
“鬼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个来查我户口的警察也找这个玩意;没过几天,一个酒糟鼻
子也他妈来找这个玩意。这回,又轮到你这位公子了。”
“老大爷,那位警察是镶着一颗大金牙的吧?”
“先生,你总粘着我干啥!你别胡扯了,警察就得镶着大金牙吗?”
宏茂家具店的古老板,不但古里古气,还有些古怪。大热天他还穿着一件黑布褂子。他
的小指甲留得很长,从袖口里探出头来,伏在油亮的大算盘珠上,很象一只鸭嘴在啜食一堆
栗子。
“老先生,”魏福森走到古老板的面前,客气地问:“我记得,这儿有一个精美的雕花镜
架,怎么不见了呢?”
“唔,是那个紫檀木的吧?雕着两只梅花鹿,还有幽兰、古藤、虬枝,镜框上还有二龙
戏珠的?那可真是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呼之欲出啊!”古老板与顾客一搭话,便显示出他
经商的才干来。“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可惜落在一个俗人之手,我买下了它。真是锥处囊
中,脱颖而出啊!大约在本月初五六号吧,就有识焦桐者,光顾小店,慷慨解囊。”
“老先生,我是搞家具设计的,也很喜欢木雕;前几天听我的朋友赞美过贵店的珍品,
便昼思夜想,以饱眼福。可惜??您能记得是一位什么样的顾客把它买去了呢?”
“哈哈,妙极,妙极!”古老板把小眼珠子从花镜框上探出来,打量着魏福森。“看来,
我这个镜架真可谓之凤毛麟角喽!它可能价值连城哩!前几天,有两位顾客也象你这么追问
过我呢。”
“唔,他们大概也是搞美工的吧?”
“不大象,不大象:一个咧着大金牙,直挠胡腮;一个摸着下巴,直筋红头鼻子。”
“这么说,您一定是不耐烦再向我介绍那位买主了。”
7
“不不不!这正是生意兴隆!我为此感到骄傲。我愿意向第三个,第四个,第一百个迟
到的顾客干尽我的义务!我收买诸位的后悔比销售出货物还有价值。我告诉你吧:买去镜架
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头顶上长着一撮铜钱大小的白发。”
“铜钱大小的一撮白发??”魏福森自语着。
“怎么,你认识他?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哩!”
魏福森顺水推舟,装出确乎有点熟稔的样子,进一步追问:“那位老人什么样子?”
“很精神,很瘦;嘴唇发白,好象粘着一些牙粉。”
离开宏茂家具店,魏福森越加感到茫然。他何曾想到,一个精美的梳妆用具,居然被阴
谋者相中,用它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鬼胎,地虎这个魔王现在就是来收生的!而那些惟利是图
的商贩又把它当成牟取暴利的奇货,明来暗转,如今弄得石沉大海,只能望洋兴叹了。
他跳上电车,来到公园。按约定的时间,今天下午三点钟,他要与钟兰在这家公园的人
工湖岸交流情报的。现在还不到两点钟。
公园并不是安静的地方,开屏的孔雀,戏水的海豹,爬梯的猴子,吸引了不少游客,逗
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作为一个青年,他本来对这些热闹也是很感兴趣的。小时侯,在故乡的
小镇里,他曾看见一个卖艺人晃着鞭子,逼迫一只小猴爬杆。那可怜的畜牲吓得直眨小眼睛,
战战兢兢地表演着,惟恐挨揍。对猴子的怜悯便这样地深扎在他的心灵中了。刚才,他看到
有两个淘气的小家伙,把辣椒包在糖纸里去骗那小猴子,他真有点抑制不住了,既想上前去
阻止,又想买一把糖果撒进笼子。然而,他转身走开了。他听姜局长说,那位阔少爷,是专
门喜欢同小动物搞恶作剧的:他曾把鞭炮栓在姗姗宠爱的一只小巴狗的尾巴上,炸得它魂飞
胆散??此刻,他只能是“阔少爷”,而不是魏福森!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湖岸。这儿,柳丝滴翠,花影摇红,清音疏落,水波潋滟,
令人赏心悦目。他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极力装出悠闲的样子,心里却急得象燃着一团火。是
的,在我们千方百计地寻找那个雕花镜架的同时,敌人的魔爪早已伸出来了。大金牙,红头
鼻子,查户口的民警,都在魏福森之前抓住了那一撮白头发的线索。显然,至少是两伙人,
可能是三伙人,加上我们也许是四伙人都在动手抓这个雕花镜架。那三个家伙,都是地虎的
走卒吗?如果他们都是受地虎指使的,为什么要分成几路互不相识的人马去找呢?如果他们
不是一伙,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了那个镜架的秘密???
情况是这么复杂,他急需要钟兰把消息火速传给姜局长。他看了一下表,才两点三十分。
他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他知道,那个对什么事都有点满不在乎的钟兰此时很可能还没有动
身呢。
突然,他觉出一双柔嫩的手带着一股香脂的气息从背后一下捂住了他的眼睛,同时,一
串银铃般的笑声象一泓清泉从他的头上泼下来。
钟兰提前到来实在不是多余的,但她这种举动可太过分了。这是什么时候,一个十分正
派的姑娘难道非得这么干才能掩人耳目吗?难道他们有权借此机会真的就搞起男女幽会的
把戏了吗?
他一下捏住那双手,狠狠一握,把藏在背后的人掐得“哎呦哎呦”地直叫。
他觉得这种惩罚是必要的。可是,他回身一看,竟吓了一跳:原来她不是钟兰!
那是一位穿戴十分考究的姑娘,细眉直挑挑地插在额角上,目光冷丝丝地埋在睫毛中。
她不断地向手指上吹气止疼。大概是魏福森的背影和他所占据的位置造成了这场误会。他对
这位娇媚的小姐怎么也张不开嘴说一句道歉的话。
他只感到运气不佳,只希望这场节外生枝快点过去吧。
他气愤地伸出双臂,用手按住石凳的两端,似乎在宣告:他所占有的地盘不是谈情说爱
的席位。
“靠边点吧,让我坐下。”
8
是钟兰象一朵云一样从一旁飘过来了。她穿着洁白的上衣,淡蓝色的裙子,打扮得既朴
素又大方,很象一位女大学生。
钟兰的到来,使魏福森不由得一阵惊喜。也许是因为他只身投入虎穴的缘故,他对这个
唯一能够公开与他联系的战友感到分外亲切。但是,他一看到她怀中还捧着一束洁白的铃兰,
便把眉头轻轻一蹙,他感到这有点太引人注目了。
“怎么,这花不好吗?”她狡黠地眨动着那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把花铃贴在耳朵上听。
魏福森这才注意到,她的两个耳唇上都长着一颗星儿似的小红痣。“你听到过花的语声吗?”
“别浪漫了,钟兰。花的语言,只有诗人才能听见,而现在,我听到的是虎啸??”
“快说呀,那雕花镜架??”她立即发觉失了言,吓得一伸舌头,慌忙向四处瞅了瞅,
又改口说:“大伯的情况好吗?”
“刁大伯不在宏茂旅社了。”
“他上哪去了?”
“上老吴家去了。”魏福森拔下怀中的钢笔,递给钟兰,低声一字一板地说:“详细情况
都在这里,保重。”
魏福森刚要起身走开,只见左右两边都有人走过来了。他不得不装出象是和女朋友在一
起的样子,匆忙靠近钟兰,探头去闻那铃兰的香气。
钟兰见他把头突然伸进她的怀里,有点不高兴,用胳膊肘向外开他。
“来人了!”魏福森悄声提醒她。“现在,你该??”
“该怎么?”钟兰挪开花束,放在自己的鼻端上去闻。
“快唱歌,或者笑,都可以。”
五月的鲜花,
开遍了原野??
她的声音清晰、圆润,感情流露得自然而深沉。她的姿态和动作也富有节奏感,那么和
谐,那么轻盈??
五
月色宛如淡淡的轻霜洒满了院庭。姜局长坐在瓜架旁边的小板凳上全神贯注地拉着二
胡。
张健悄悄地站在姜局长的背后已有五分钟了。虽然他心里很着急,但总不好意思去干扰
这场独奏。越过独奏者的肩头,张健望见一张小矮桌上还放着一本但丁的《神曲》和一把显
然没有修好的破锁头。他知道姜局长的兴趣是多方面的。他酷爱钓鱼,他买了那么多贵重的
鱼竿,却只有一回钓到了一条小鲫鱼,他硬说是鲤鱼,并且夸大了它的重量。姜局长的历史
是令人感动的。十八九岁时,他梦想成为诗人。他模仿莎士比亚的十二行诗胡乱地吟哦过爱
情。直到如今,他对诗还怀有苦恼的情恋。后来,他以一篇哲学论文蜚声大学的文坛,很不
幸地遭受了一位比他大六岁的教授女儿梅影小姐的追逐。他艰难地摆脱了那迷人的情网,在
救亡运动中当上了学生领袖。他在街头慷慨激昂地演讲。监狱成了他走向爱国道路上的第一
个客栈。那时一个春天的黎明,他拖着脚镣走向刑场的途中,当了市长夫人的梅影太太解救
了他。他没有接受救命恩人肝肠寸断的规劝,在奔赴延安的苦难跋涉中有成了被追捕的逃犯。
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为了逃避跟踪而来的追击者,他钻进了江边的苇丛里。一位渔家少女
冒着纷飞的子弹摇船把他送书出了绝境。告别那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时,他只匆忙从怀里摸出
一只又粗又大的钢笔,赠给她,作为永生的纪念了。在戎马倥偬的岁月里,作为一个严峻、
果断的指挥员,他常常于行军时,从马鞍上跳下来,默默走到他所遇到的江河岸边,抚摸着
芦苇,凝望着荻花飘荡的烟波??直到大军南下,百万雄师渡江的时候,才在他所乘坐的那
9
只机帆船上,遇见了当年搭救过他的那位姑娘!在炮火的闪光中,他们不顾船身的颠簸,不
顾战友们的惊讶,奔到一起,浴着满襟的热泪,紧紧地拥抱了??
如今,每当清幽的月光映入窗帘的时刻,只要姜局长不是在埋头苦苦的工作,他便轻轻
地走到妻子的身旁,替她理一理鬓发。总在低头做针线的妻子温存地责怪着他,低声说这不
是他们这样年龄的人所办的事。姜局长摸一下自己嘴巴上胡茬子,便自惊地逃到院子里,解
嘲似地拿起二胡,拉起他心爱的乐曲。而他的妻子,则敞开窗户,一面织毛衣,一面倾听,
有时连连点头,有时则不自觉地从怀中掏出那支又粗又大的钢笔,放在唇边含着,沉浸于悠
远的遐想??
此刻,这一对夫妻,又以他们特殊的相爱方式,在古老的曲调所流荡出来的渠道里,融
和了,沉醉了。张健看到姜局长的脖子微微晃动起来,脚尖不住地打着拍子。他实在耐不住
了,急得直抓耳根。
“抓耳挠腮有什么用!”
张健立即放下手,惊讶了:姜局长连头也没回,怎么会发觉他的动作呢?
“这很简单。你着急时总忘不了搔耳朵。刚才你一抬手碰了晾衣绳。地上的一丝黑影颤
抖了。你快点抬起脚吧,三分钟以前,你就把我身后的火柴盒给踩坏了!”
张健抬脚一看,在那撒着几卷刨花的地面上,果然有一盒碎火柴。
“小张,你是为那条线索扯到家具店就接不上了发愁吧?”
“也不尽然。即使摸到了那一撮白头发,也不等于就有把握了,因为这后面牵着的是一
条鲨鱼。”
“你不提鱼,我倒还忘了理!”姜局长乐得一下跳起来,悄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机密,我又背着老伴买了一盘漂亮的鱼网!等哪天有空,咱们到锦江打
鱼去。”
“您的意思是说,要把面撒开,要用网!”
“对呀!要在全市三百二十万人口的大海里,去捞那根白头发的针,没有网能行吗?况
且,红头鼻子早已闻出了味道,大金牙也张开嘴去咬了!好了,你谈谈情况吧。”
“经各派出所的紧张工作,有一撮白发特征的中年人,并且可能是与案情有关的,已陆
续报上来一些了。”
“有多少?”
“十五个半。”
“这个‘半’是什么意思?”
“这正是今晚我来向您汇报的主要内容。今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市看守所打来的电话,
说他们有一个四十三岁的走私犯,头顶上有一撮白毛。可是,今天下午他失踪了。经过是这
样的:那个走私犯因为表现好,又很老实,所以就常在外面干些零活。今天上午十点多钟,
他戴着草帽,挑着大头菜,和管理员一块从市场上回来时,一个管教上前一把揪下他的草帽,
一看,他的头上正有一撮白发,那个走私犯吓呆了。第二次上街去,他就没敢戴帽子,可是
他一去不返了。”
姜局长笑得前俯后仰。“毫无关系的一种巧合。依我看,那个‘很老实’的走私犯,一
点也不老实!他没有说真话,他至少还暗藏着一批足以使他再被关起来的私货。那个管教生
硬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恐怖——如此而已!”
张健呆住了。真的,他原是把这件事作为一种重大迹象跑来报告的,结果一笑了之!
姜局长缓缓走到瓜棚下,透过筛下许多光点的密叶仰望着月光。他沉思着,伸手把自己
的衣兜反反复复地掏了多次,仿佛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遗失了。
张健关切地走上前,想帮帮忙。只见姜局长把布兜拉出来,小心翼翼地把残存在老底里
的烟沫扫到手心里。张健笑了,他转身要往屋里跑,想替他取烟。
10
“别盲动。”姜局长摆摆手。“唉,我的烟斗和烟丝都让内务部长给缴械了。将就点吧,
快供给我一点纸!”
多么不幸,张健摸了半天腰包,只掏出一张戏票来。“唔,我差点给忘了,今天是周六,
这是给您的戏票,明天早场的。”
“什么戏?”
“《打金枝》。
“阿弥陀佛!”姜局长接过戏票,洒上烟沫,麻利地卷开了。“但愿金枝别打驸马就行了!”
张健难堪地站在一边。真的,这位使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在“内务部”的衙门口竟落
拓到这种地步!
“不是每根藤上都开花,也不是每朵瓜花都结瓜,更不是每个瓜纽都成瓜。”姜局长摘
下一个带着枯花的烂瓜蛋,放在手中掂了掂,抛到一旁。他思虑着,皱紧眉头思虑着。
突然,他把烟蒂向地上一掷,眼睛一亮,对张健喊到:“我知道那个雕花镜架在哪了!
知道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拿到手!”
“啊!真的?!”
“真的!走!咱们马上到卫生局去!”
六
二人乘车直奔卫生局。
从家具店老板口中得到的线索此时这么牵强地扯到卫生局来,张健感到十分不解。姜局
长跨越的东西太多了,张健却为自己的思路还陷落在一撮头发的空白中而苦恼着。
淡淡的浮云遮住了明月,夜是幽暗而宁静的,各种景物只现出了轮廓的虚影,只有星星
点点的灯光在颤动,在奔流,使人感到似乎是航行在苍茫的星空中。一辆美制大卡车扫动着
两条雪亮的光柱迎面闯上来了,这个庞然大物一望见他们乘坐的这辆小吉普——它的同乡小
老弟,立时便羞怯地熄灭了灯光,象个虎视眈眈的大汉突然闭上了眼睛,贴着边溜了过去。
张健瞥了一眼坐在司机身旁的姜局长的背影,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那神情一定是十分严
肃的。他了解姜局长的脾气,当他只顾火速采取行动时,你只管跟着干好了,询问只能干扰
他,他会发火的。
吉普车在卫生局门口停下。姜局长探出身望了一眼那两层小楼的一片漆黑的窗口,立即
命令司机把车开到卫生局长老白家去。
卫生局长住在很不卫生的小巷深处。他家的院子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动物园,鸡笼子、
兔笼子、养鱼缸占去了很多珍贵的空间。两个趴在门口值夜班的公鹅对来客发怒了,不仅扬
起脖子向主人高声报警,还拼命地将嘴巴拧在张健的裤角上。
他们好歹摆脱了忠诚的门卫进到里屋的时候,白局长正在施展作父亲的权威,命令他那
贪玩的小儿子立正站着,举起双手,作出标准的投降姿态;他怒气冲冲的下手去摸儿子的腰
包,将弹弓、石子、纸片、玻璃球等翻出来,挥起拳头,开始宣判了:“兔崽子,铁证如山!
今晚我叫你——”
“好家伙!咱们不虐待俘虏,不搜俘虏的腰包嘛!”姜局长赶忙上前解围。
“哦,老姜,是你呀!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坐!”老白高兴了,又搬椅子又倒茶。
那个吓呆了的小家伙,缓缓地放下手,趁他爸爸去应酬客人的大好时机,蹑手蹑脚地溜
掉了。
“老姜,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有何贵干?”
“老白,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需要我付出牺牲一点小原则的代价吗?”
11
“不,需要动用一下你的职能。老白,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你把下列情况提供给我们:
从本月四日到七日这四天内,在本市各医院做过钡餐透视的、五十岁上下的男性患者名单,
并请较详细地注明他们的病情和居住地址。”
“这很简单。”老白将他刚缴获的战利品之一,那只弹弓抓在手里拉了拉,用内行的眼光瞧
了瞧,掰了掰还不够十分对称的弓背。他完全忘了是什么东西把他惹火的。“全市医院中,
有X光设备的,现在还不超过二十家,这其中还有几个单位只能搞搞胸透。不过,你要求
得这么急,也真够几个人跑一阵子的啊!”
“我同情你的难处,但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一个机关,如果不在时间上表现出职能的敏捷,那算什么玩意!老姜,怎么
好象胃溃疡也成了你要捉拿的对象了?”
“唔,那是医生的责任。我只不过是想和硫酸钡打一次交道罢了。”
回到总局,已是深夜十一点了。
“我的胃口怎么有点不大舒服呢?”姜局长一进他的办公室,便揉着胸口嘟囔着。
张健倒了杯热水,从抽屉里找出两片胃舒平。“您先吃点药,也许是累着了吧?”
“唔,我明白了,这是那张戏票搞得鬼!你想想看吧,金枝让我吸到肺叶里给关起来了,
干受气,她能不伸出巴掌打我的肚子吗?吃药不行,这得向上帝祈祷喽!”他敞开窗户,解
开领口的衣纽,用力向上伸了伸手臂,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多么宁静的夜晚,”他双手按着
窗台,把头探出去,望着明月,感叹道:“多么清幽!难怪古人为之倾怀,真是‘素月分辉,
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啊!小张,会作诗吗?来一首!”
“我?我连您刚才念的诗都听不懂呢。”
“好懂。你听:‘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您还有心思作诗呢!我真不明白,您怎么就能从胃肠的病变上看到那个雕花镜架?”
张健捂者着茶杯,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姜局长爽朗地笑了,他把手一招,坐到那个大棋盘旁边。 “来!我还得按着老规矩,
在你那个连环马的阵势里举起白旗的时候,才能坦白交待!”
张健勉强地应付着。姜局长的棋术很不高明,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总是象那
些只有取胜的愿望而没有取胜的本领的败将一样,输了之后,不服劲,不认帐,硬要再来一
盘;再下一盘,又总在失利的时候放赖。在敌我双方交锋的阵势中,他是威震全局的将才,
每动一步,都是举足轻重的;而现在,在这个纯属娱乐的小棋盘上,这位老帅,面对张健这
样一个刚刚搞了两年公安工作的无名小卒,竟然没走上几步,就把一颗马子掷进了绝境。
“连环马,你回忆一下,‘阔少爷’提供给我们的线索仅仅是那一小撮白头发吗?”
这才是正经事。张健极力在他的记忆里搜索着。他顾不上眼前的棋局了,歪着脑袋苦思。
老半天,他才说:“想起来了,当时去买镜架的,还有一位老人,但??”
“那位老人有什么特征?”
“身体瘦弱,精神矍铄。嗯,嘴唇上粘着牙粉——这太没意思了!”
“啪!”的一声,姜局长突然把炮砸过来,吃掉了张健的一匹马,兴奋地说:“这正是我
能拿到雕花镜架的依据!不错,宏茂家具店的老板有识别巧匠杰作的眼力,但他却把硫酸钡
的残迹看成是牙粉的残迹了,明白了吧?”
“啊!”张健惊喜地站了起来,“那位老人是刚做完钡餐透视的!是的,胃壁出现溃疡面
的老年人,绝不会有一口健全的牙齿!那位老人是不必要刷牙的,更何况他可能装的是假牙,
他与牙粉是绝缘的!”
“好啊,这就省略了我要对你解释的几句话。你还应该知道,这是父子俩。儿子很孝心,
他至少是先到那个家具店去过一次,发现了那个镜架,然后才领着老子去买的。这父子二人
对这东西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你想想吧,那位正在作胃肠透视的老子居然连留在唇上的白
12
痕都顾不得擦干净,就跑进了家具店,并且不惜花大价钱把它买到手,这有一种微妙的机缘,
这不是一件平常的家具。然而,这里有一点我们必须十分清楚,这父子二人决不是敌人!他
们一点也不知道那里面藏着阴谋,他们对这个家具感兴趣,一定另有原因,这些,明天我们
就可以得到验证了。”张健听得入了迷,姜局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那么大方地摆弄了一下棋
局,一本正经地下着指示:“你让钟兰通知‘阔少爷’,他那大海捞针的任务包在我身上了!
只让他在西城一带泡蘑菇,装出认真寻找那一撮白头发的样子,先把敌人的注意力都拖到那
里!”姜局长突然把手往棋盘上一指,乐得神采飞扬,哈哈大笑着高声喊道:“瞧瞧你的连环
马,咱们都该好好睡一觉了吧?”
张健瞅着对方只用一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卒子就把他的马拱掉了的惨局,啼笑皆非了。
七
白局长很讲信用,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他就派专人送来了那份材料。在九个完全符
合情况的患者中,姜局长又排除了五个穿孔病危的、三个长瘤立即住院的,把注意力只集中
在一个名叫杜福贵的老人身上。但是,关于他的报表,写得太简单了:“男,六十二岁,退
休工人,本月五日在东明医院作过胃肠透视。”
张健和李耕分别到民政局、市工会跑了一趟,才查明杜福贵的住址。姜局长亲自率领这
两个助手,换上便衣,来到杜家。
这是一个十分古旧的四合院,檐头很长,窗棂是结构复杂而又精细的桃环形。院中很宁
静,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棉团似的鸡雏在觅食。它发现有生人走来,便抖开两只膀子,护卫
着子女。
他们迈进门口时,李耕和张健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两年多来,他们跟随着姜局长破
获了多少棘手的疑案啊!每一次都是姜局长出奇不意地抓住症结,采取果断行动,一下拨开
迷雾,让你在惊心动魄之中品尝到机智的甘美,享受战斗的欢欣。现在,他俩一跨过杜家的
门槛,那个雕花镜架仿佛就映现在他们的眼前了。经验告诉他们,每当姜局长亲自出马时,
那是十分精彩的,他所判断的情景从来没有落空过。李耕不由得自豪地回忆起发生在一年前
的一次有趣的战斗。他们奔赴一座森林,去捉拿一个空降特务。那家伙很不走点,他的伞落
在一棵大树上。他用刀割断了绳子才从那丝绸的大胎盘里呱呱坠地了。姜局长到了现场,抬
头看看树枝,低头瞧瞧地上的血迹,笑了:“唔,能下‘炸弹’的‘老母机’怎么把这个坏
蛋屙到树桠巴上了!嗯,他穿了开裆裤,掰伤了右臂,大头朝下地栽了下来,可能跌成了三
瓣嘴!他爬不出三百米远!”果然,他们就在附近的草丛里捉住了那个家伙。他嘴唇开裂,
磕掉了两颗门牙,右臂脱了臼,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他的裤裆象被恶狗撕开的一样,滴哩当
啷的,连丑都遮不住了??
三人经过厨房,一踏进里屋时,李耕和张健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一张八仙桌上。
按理说,父子俩都很珍爱的一件家具,该是摆在显赫位置上的。可是,那张桌子上只有一架
老钟和几件茶具。
他俩环顾全屋也不见那个雕花镜架。这是怎么回事呢?李耕东张西望,甚至对那位好客
的杜老大爷都没仔细地瞧上一眼。
“打搅您了,老人家!”姜局长躬身向老人致意,自我介绍说:“我姓姜。那二位,一个
小张,一个小李。”
两个年轻人局促起来,一个慌忙傻笑,一个只顾点头。
“请原谅我的冒昧。”看来姜局长也有点着急了,他直接点出了来意:“我们是为了破获
一个重大的案件才来麻烦您老的,希望得到您的协助。”
“啊?!”老人惊疑地把端到嘴边的茶杯放下。“一个重大的案件?我这个无用的老头子,
13
能帮上忙吗?”
“是啊,您万万没有想到吧,敌人想在我们这座城里导演一出戏呢!角色已经安排好了,
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个小小的道具,如果拿到它,就粉墨登场了!”
“那可不得了啊!老姜,你说他们要找一个什么‘小道具’啊?”
“一个雕花镜架。”
“雕花镜架!??”老人立时站起来,扶着茶杯的手抖动起来。
“最近,你是不是从宏茂家具店买回一个雕花镜架?”
“嗯,一点不假。这是我们的传家宝啊!它遗失了三十多年,今天才找回来了!老姜,
你不知道啊,这雕花镜架??”
老人泪水盈盈,陷入了沉痛的回忆之中。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除夕。
保长刘成龙的大门口热闹极了,花炮射起了虹一般的喷泉,飞彩流辉,降下了花似的烟
雨。一个管家站在石狮旁边,把几个铜板扔到前来送财神的乞丐手中。
一个头戴破皮帽子、身上绽着棉絮的人在门口逡巡。他艰难地走到那位管家面前,嗫嚅
着,战战兢兢地伸出了两手。
那位管家的眼睛挤成了三角形,啪的一声,他向那两只瘦弱的手猛打了一巴掌。那乞求
着垂下头,转回身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这下可引起了大少爷刘天鹄的兴趣,他顺手从忠诚的小狗腿子费瑶的手中接过一个大爆
竹,燃起来,向前扔去,刚好在那个倒霉的行乞者的头上炸响了。那个双手捂住破帽子拼命
向前跑。刘天鹄和费瑶笑得前俯后仰。
“好啊,再来一炮!”少爷们领着狗追上去。
正路过这里的杜福贵一看到这情形,气得直咬牙根。他调转身来,也跟着向村外跑。
那人已经饿昏了,哪能抵住两只恶狗的追击,他一头栽倒在没膝深的大雪之中??
杜福贵箭一般地奔上前去。他从小就与刘家的恶狗打过交道。他飞起冻得象犁铧一样坚
硬的大靰鞡头,几脚就把那两只畜生踢得嗷嗷直叫,夹着尾巴往回逃窜。少爷们一见看门狗
突然败下阵来,也吓得瞠目结舌,扭头溜走了。
杜福贵抱起那个可怜的人。他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借着白蒙蒙的雪光,杜福贵看清
了这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的脸儿虽然很憔悴,但细嫩而又白净,两只大眼睛紧紧地
闭着,盖在长长的睫毛之中。
“??兄弟,到我家去吧!”他扶着那少年的头,恳切地呼唤着:“醒醒吧,老弟,到我
家去!”
那少年缓缓地睁开眼睛,一见有人正抱着他,惊惧得浑身抖动起来,他竭力想挣脱出去。
“别误会,好兄弟,请到我家!我,一个穷光蛋,老哥一个过日子,我说了就算,走!”
少年人睁开了泪水盈盈的眼睛,困惑地望着他,凄然地摇摇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走!”
杜福贵身强力壮,再不容他分说,背起他就往家跑。跑到家门口,一脚踢开房门,轻轻
把那冻得半死的人放到炕上,用他唯一的一床小破被把他盖好。
他在灶间忙了好一阵,煮好了饺子,还用仅有的两个鸡蛋做了一碗汤。
“来,兄弟,过年嘛,谁还不吃顿饺子!”他把佳肴端上来,上炕扶起他,他顺手去摘
那顶破皮帽子,那少年却惟恐被摘下去,用两只手紧紧地捂着。杜福贵不好意思再去动人家
的帽子,突然想到他可能是生着秃疮的。“来,先喝碗汤吧!”
“多谢好心的大哥??”那少年双手捧起汤碗,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童声童气地说:
“把这留给我爹吃吧??”
他放下碗,要去找他爹。杜福贵上前拽住他,“我去!你怎么不早说,他老人家在哪?”
14
“在村东头的破庙里。”
杜福贵冒着风雪,抄着小路,背着那昏迷的老人走到半路时,那孝顺的儿子被狂风吹得
咧咧趄趄地也迎上来了??。
杜福贵从后面扶着,儿子跪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给老人饮下了一碗汤。
老人苏醒过来,便把他们父子从山东逃荒来东北的经过述说出来。原来,他是一位会雕
龙刻凤的老艺人,一场洪水之后,片瓦无寸,全家七口,只剩父子二人了。杜福贵听了很难
过,知道他们无路可走,安慰几句,便豪爽地说:
“老伯伯,只要您不嫌我穷就行了。这儿的木材有的是,您有手艺,我有力气,咱们在
一起生活,饿不着啊!”
老人看出这独身小伙子不仅仗义疏财,而且相貌英俊,不住地点头。可是,却始终不肯
答话,总用试探的眼神瞅着他的儿子。杜福贵感到奇怪,这个有权威的长辈,为什么把决定
权下放到儿子身上?而那个后生,对老子给他的权利,似乎并不感到受之有愧,他仍然捂着
那个破皮帽子,倒显出一种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冷静与老练。他不仅迟迟不肯表态,还把
脸扭过去,对着映在土墙上的两个摇摆不定的人影出神。
“小兄弟,我上无父母,你爹,就是我爹;我下无弟妹,你,就是我的兄弟!也许,我
太冒失了,别见怪!如果你们父子另有打算,我决不拖累你们??”
快要燃尽的红蜡,滴下了鲜红的蜡泪。
那少年转过头来,面对着他爹,急得直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这门亲事我认定了。我向老天爷发誓:从现在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老人终
于看明白了儿子的心事,果断地答应下来。
“爹!??”那少年一头扎进爹爹的怀抱,不知是喜是悲,肩头在颤抖??
杜福贵憨厚地笑了。
为了庆贺这萍水相逢的苦难人新组成的一家,第二天早晨,又逢大年初一,杜福贵把仅
有的一只老母鸡也宰了,还到村里去买了一斤烧酒。他掏光了腰包,忙得满头大汗,又炒又
煎,总算为那父子二人做了一顿象样的饭。
他端着饭菜,推开屋门,一见到他的“小兄弟”时,惊讶地差一点把手中的东西都扬洒
了——
那位一夜也没摘帽子的少年,现在摘下去了,正背对着他站在地上,脑后拖着一条长长
的辫子!那一身破烂的棉衣也脱掉了,换上了一套朴素的女儿装,淡蓝色的棉袄上带着细小
的白花纹;脚上的一双臃肿的靰鞡也换上了一双半新的绣花鞋??
杜福贵呆呆地站着,不敢向前挪步了。
“玉兰,傻丫头,还不快给恩人磕头!”老爹爹在一旁发了话。
姑娘缓缓地转过身来。杜福贵感到有些眩晕,是的,这简直比画中人从墙上走下来还奇
异!他仿佛误入了天堂,闯进了仙女的闺房!他哪里想得到,一夜之间,老天对他发的一点
慈悲,竟演变出这么神幻的一幕!这是他所希冀的吗?不,不!他没有这种远远脱离他的处
境的奢望,他所要得到的,仅仅是信赖罢了。刹那间,他羞愧了,内疚了,他想起昨晚他那
么粗犷地挽留人家,此刻能得到她的谅解吗?
当玉兰把脸儿羞怯地正对着他的时候,他不知所措了。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美
丽的女子:她那蓬松的头发,甚至都没有用手指去拢一下,却显得那么柔顺;她那多日没有
洗过的脸儿,甚至都没有用湿毛巾去擦一下,却显得那么光洁!她那比秋潭还清净的明眸凝
望着他,修然之间,两滴晶莹的泪珠溅落下来了??
她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倒了。
杜福贵慌乱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扶起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嘴里说了句什么,只感
到她那灼热的脸儿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倾听着他的心声??
15
八
春天来了。茅草檐下,一对燕子衔来了湿泥,忙忙碌碌营造一个新家庭。
杜福贵汗流满面,和玉兰两人拖着一块粗大的木料来到院中。
“来来来!”玉兰爹笑眯眯地向他们招手,仿佛有什么大喜事似的。他拍打着身上的木
屑,精神抖擞地敞开木工棚子的小门。两个好奇的年轻人立时忘了疲劳,甩下挂在肩上的绳
套,跑了进去。
木工棚里摆着几件尚未完工的家具:两把雕花的太师椅子,一个高大的五斗橱。地上满
是散发着木质香味的刨花。玉兰爹走到用红布蒙着的一件小家具前边,乐呵呵地停下来,他
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生怕把那块布给弄脏了,轻轻地把它揭下来。
杜福贵和玉兰都瞪大了眼睛,原来那是一个精美的镜架!那是用紫檀木雕成的:两只秀
美的小鹿象琥珀凝成的,毛丝宛若烟缕一样柔细,犄角象珊瑚一样明莹;一个俯首含露静思,
一个引颈眺望遐想。一颗苍劲的老树从旁边伸出虬枝,垂下几簇藤花。别具匠心的是,作为
背景的是一个圆形的镜框,如同一道长虹从一簇幽兰中拔出,横越长空,飘落在构成底座的
泉水边。框上雕着两条腾飞的飞龙,框中镶着一面镜子,恰似一轮明月。
“这可花费了我四个多月的功夫啊,忙里偷闲,总算完了当爹的一份心事!”
“爹,这??”
“这块紫檀木,是我十三岁那年学徒时,老师傅给我的,我一直当作珍宝带在身边。如
今有用场了,我打算今年冬天,选个吉日,给你们成亲。”
玉兰羞得满脸绯红,把那块红布握在手中团来团去。
“喂,姓杜的在家吗?”外面传来了叫喊声。
杜福贵一听,便知道是谁来了。他转身出了木棚。
“杜福贵,你走运喽!”刘天鹄挤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听说你的老干爹手艺不错,给
我们老太爷做的几件家具还露了几手绝技!我今天是特意来见识见识的。”
玉兰一看是刘天鹄和费瑶两个小子站在院中,立即想起了那风雪交加的大年夜,那红灯
下石狮的狰狞??她咬紧牙关,直跑进屋里去了。
刘天鹄斜眼盯着玉兰的背影。费瑶把嘴伸到主子的耳朵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
“久仰,久仰!”刘天鹄向玉兰爹一抱拳,笑嘻嘻地。“我想讨点眼福,观赏观赏老师傅
的杰作。”
“不敢当,不敢当。”玉兰爹只好客气相让。
刘天鹄被太师椅上的雕花吸引住了,他对什么物件都仔细观望起来。他走到那个雕花镜
架前边,对着那块红布出神。他伸手刚要去揭,玉兰爹忙去阻拦:
“且慢,少爷。这是自家的一件小家具,不必费神了。”
“赏个光吧,这又不是新娘的蒙脸红!”刘天鹄扯着布角,一下掀了下来。
他一见那个漂亮的镜架,惊奇得差一点喊出声来。他左瞅右瞅,终于开口了:
“老爷子,你发财了,我出五十块现大洋买下了!”
“少爷,五千块我也不能卖啊,这是我闺女的嫁妆。”
“嗯?你闺女也有主了???”刘天鹄摸着下巴思忖着??
月色从垂柳的青丝中泻落下来,光的细流梳着淡影洒向河面,荡起万点银波。一道道水
环从岸边的青石板上点开,仿佛展现了这条古老的小河的年轮。
玉兰正借着月光给杜福贵洗衣服。他只有一件破褂子,夜间洗了,明早再穿上。他光着
膀子坐在一旁,水面飘来的白气有些凉,他抱着双膝用体温取暖。
“回去吧,别着凉!”玉兰有些嗔怒地劝他。
16
“一点也不冷!”杜福贵伸开手臂,崩起肌肉块,象个击拳的猛士,向空中打了几拳。
“天不早了,你该睡觉了,叫人看见多不好??”
杜福贵慢腾腾地离开了河岸。
他摸着黑,在床头站了站,拽过一小块破台布盖在身上,躺下去。玉兰爹打着鼾,睡得
正香。他躺了一会,总也睡不着,便披着那块破台布,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他掩上门,走到院中,突然感到脚下有什么软绵的东西绊了一下。他俯身拾起来,定神
一瞧,原来是一块布,是那块蒙着镜架的布!
他慌忙向木棚跑去。啊,门上的大锁头被撬掉了!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他在黑暗中
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放镜架的那个木箱子,上面光光的??
他知道那东西哪里去了。他在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斧子,冲出木棚,朝院外飞奔而去。
他在半路上突然停住。他想起了还在河边洗衣服的玉兰,便急忙跑向河边。
玉兰不在那里了。铜盆倾倒在水边,几件未洗完的衣服散落在周围,那只捶衣服的木棒
已经顺水漂远了。
杜福贵的呼吸都停止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一抓斜围在肩上的破台布,
哗的一下撕碎了。
他仰起头想大声呼喊玉兰,立即又把声音咽下去。他举起斧头,咔嚓一声,把横在他眼
前的一根粗树枝一下砍断,枝头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浪花。
他拎着斧子,穿过丛林,跨过水渠,直奔刘家大院。
他躲在大门口一个石狮的背后,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铁门。忽然,大门旁边的小门吱啦
一声敞开,一个人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仆人。
“妈的,你家大少爷今晚怎么不玩牌了?”
那仆人把嘴伸到说话者的耳边诡秘地说了几句什么。
杜福贵趁机闪电般地钻进小门,溜进院中。他顺着墙边飞速奔向一个闪着灯光的屋子。
他屏住呼吸,用指头轻轻戳开一块窗纸,探头向里一望,气得胸膛都要炸裂了:奄奄一息的
玉兰倒在屋角,他身上象盘着无数根毒蛇一样地缠着绳子,嘴被堵得严严的!
那个恶棍刘天鹄,美滋滋地从肩上取下盒子枪,往桌子上一摆。桌面上正放着那个雕花
镜架!
杜福贵回身向四下瞅了瞅,见四周没有人影,便象一个霹雷,轰隆一声,推开窗扇,跳
进屋里。刘天鹄含在水烟袋上的嘴还没等挪开,喉咙已经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卡住了。那个
三根筋跳起的脖子差一点被掐断。他嘴里冒着白沫,无声无息地瘫倒在桌子下边。
杜福贵上前掏出堵在玉兰口中的棉团,立即塞进刘天鹄的口中。玉兰在惊喜中醒过来了。
杜福贵急忙给她解开绳子,拿出了他捆木头的本事,几下就把刘天鹄缠得象个茧壳里的蛹。
他挎上那支盒子枪,背起玉兰,吹熄了灯,从窗口跳出去。他们拐过墙角,刚要借着一
架葡萄的浓荫穿越一片花池的时候,两只大狗狂吠着扑上来了。玉兰从他的背上挣脱着下来,
杜福贵用身子掩护着她,等那两只狗扑到眼前时,他抽出腰中的斧头,猛得一扫,砍伤了一
个嘴巴和半个爪子,它们惨叫着,狼狈逃窜了。
杜福贵扶着玉兰穿过花池,越过一道拱门,直奔后花园。他们顺着樱桃林中的小路跑到
大墙根下,那里有一个小门。
杜福贵伸手一拉,两道碗口粗的大方木门栓紧紧地插着!他拼命拉,怎么也拉不动,原
来这是个废弃的门,两道门栓早已钉死在那里了。
刘家豢养的那帮喽罗提着灯笼大吵大叫地追上来了!
杜福贵举起斧子猛砍门栓。
“抓人哪!抓人哪!”走狗们狂呼着。
杜福贵拔出手枪,对准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小子,他正是费瑶,“乒”的一枪打过去。那
17
小子捂着肚子,仰面躺倒了,那群乌合之众吓得慌忙趴倒。
杜福贵举起斧头又去砍门栓,那两道死硬的木头横在他面前构成了可怕的障碍。突然,
他发现一把闪亮的刀锯正从外面伸进门缝里火速地拉着!土枪、洋炮一起向这边打来,铁砂
穿崩了墙上的泥土。门扇呼啦一声敞开了,啊,原来正是玉兰爹!
“你们快走,我在这拦住他们,把斧子给我!”老人把将他们拉到门外,一下把门关上。
“我的好孩子,快远走高飞吧!”
“爹??”福贵和玉兰不约而同地跪在老人面前。
“快逃命吧!”
他们挺起身来,手挽着手,在茫茫的黑夜里奔跑着??
杜老大爷从沉痛的往事中醒来。“??就这样,这个雕花镜架落到刘天鹄的手里了!土
改那年,我跑了两千多里的路程,赶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先到老岳父的坟上烧了几张纸,
大哭了一场。可惜呀,刘天鹄这小子早已逃走了!我连他家的地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个
雕花镜架!真没想到,前几天,我儿子就在本城的家具店里看到了它!”
听着这一段追忆,姜局长和两个助手都沉浸在悲哀之中,屋里充满了严肃的气氛。
“刚才您老人家的回顾,”姜局长打破了寂静,意味深长地感叹着:“是一段历史的切片,
让我们从雕花镜架中看到了一个丑恶的社会;如今,敌人借用他要耍什么阴谋,也该原形毕
露了!”
“走!”老人抓起一顶八角帽子,“我领你们马上去看看那个宝贝!”
张健和李耕又都疑惑起来:他要往哪去呢?那件东西不是已经从家具店里买回来了吗?
“唔,是这么回事:那天正赶上我在医院,大夫硬让我往下咽那种和石膏差不多的玩意,
关在小黑屋子里折腾个没完没了。我一听到儿子跑来告诉我的好消息,趁机就溜出来了。到
那家具店一瞧,果然是!我们乘电车往回来的时候,我儿子一直是把那宝贝抱在怀里的。谁
知遇上了个愣头青,他捧着个花盆硬挤,生把镜子给碰碎了,咳,太可惜了。昨天我把它送
到制镜社去了,让老手艺匠赵师傅给重镶上一块好镜子。现在,我就是领你们到制镜社去。”
“那个端花盆碰碎镜子的人,”姜局长追问道,“是长着个红头鼻子呢还是镶着大金牙?”
“唔,对对对,是镶着大金牙,大金牙!”
“大金牙碰碎镜子时,他没有什么表示吗?”
“他放赖,可恶极了!幸亏有一个民警也在车上,他把大金牙好一顿训斥,并命令他包
赔。那小子老实了,乖乖地掏出了一大把钱,说是要去买一台自行车用的。民警就让他把钱
都付给我们,还劝我们爷俩把镜架就手卖给他算了。哼,真荒唐!我们一分钱也没要!”
“唔,这个民警有什么特征没有?”
老杜头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有。他的年岁不小了。我只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眼熟??”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迎面遇上了一位长相很象老杜头的中年人,他的腋下夹着一大堆小
学生的作业本。
“杜兴,这是老姜同志!这是小张,这是小李!”老杜头快乐地招呼他,热情地把三位
客人一一给他作了引见。
杜兴憨厚地微笑着,与来客一一握手。
“这是我儿子,我们老杜家三辈子独一无二的教书先生。”老汉自豪地说。“那天就是他
在家具店发现雕花镜架的!”
姜局长、张健、李耕都不约而同地把眼光集中到杜兴的头上,仔细地端详起来。毫无疑
问,他就是被古老板一眼瞅准了头上有一撮白发特征的人。可是,这个杜兴,剪得整整齐齐
的小平头上,竟连一点白发也没有!
“杜老师,我们要麻烦你父亲领我们去一趟制镜社。”姜局长向杜兴作了简短的解释。
“请原谅我的冒昧,你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很引人注目的特征?”
18
“有啊!”杜兴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头顶,笑了,“我的头上,曾经长着一撮白发。怎
么,您??”
“没什么。我是说,颜色的空白,并不是印象的空白。”
“真不假!我一上课,好奇的孩子们总盯着它,有几个淘气的,背后还给我起外号。昨
天,我在商店买到了一瓶染发药水,往上一抹,这不,就把那一小撮隔路货给涂掉了!”
九
制镜社的赵师傅是一位身材矮胖、留着大胡子的老头,他正在教两个小徒弟往镜花上涂
颜色。他一见老杜头走进屋来,立即迎上前,用笔杆捅了捅秃头顶,抱歉地说道:
“哎呀,实在对不起!这两天活计忙,我还没腾出手给你镶镜子呢。”
“不着急,不着急!”杜大爷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同志都是我
的朋友,他们今天也想来瞧瞧我这个传家宝哩!”
“那好啊,欢迎,欢迎!”赵师傅向三位客人快活地点点头。
“说实在的,我就是找不出一面象样的镜子,不然,这点活我早就干完了!来来来,我
带众位去鉴赏鉴赏!”
赵师傅活泼而又幽默,他仿佛要领着外宾去拜见一位公主似的,放下沾满了红漆的毛笔,
从腰后哗哗作响地捞出一大把钥匙,捏住一把铜制的,象端着一块大印,迈着有些拙笨的军
人的步伐,经过几个房间,朝一个僻静的小屋子走去。
“这是我们呱呱叫的财会室加警卫室,双料的!”赵师傅打开锁头,把手一扬,赞美开
了。他把那间小小的屋子比成是他们单位的“财政部”和“国防部”;他对女会计没来上班
表示遗憾,说她经常由于吃不到好东西就肚子疼。他自豪地宣称,这屋子只有他和晚上在这
里打更的小王才可以随便进来。“请进,请进!我老朋友的一件祖传宝贝我能随便放在工房
子里吗?”
屋子又矮又小,墙上的一只老挂钟正要打点,那些呆滞的齿轮被发条推搡的吱吱啦啦地
哀叹着,老半天也敲不出一个点来。老钟的旁边,还挂着一面满是蛛网和灰尘的锦旗。锦旗
下面,贴着一张号召人民捐献飞机大炮支援抗美援朝的招贴画。墙角,靠着装有粗铁栏的窗
边,立着一台漆片班驳的日本人留下的大保险柜,象一只生了疥疮的怪物;一个镀锌的大开
钮,如同一只象的鼻子,耷拉在有号码的刻度盘上。一张古旧的写字台摆在地中央,桌面上
凝着一些蜡油,印着一些糊印,裂着差不多可以探进指头的缝隙。顺着门口摆着一张破钢丝
床,只有一件老羊皮大衣堆在上边。床头放着一把关东军使用过的老战刀,这显然就是赵师
傅所夸耀的“国防部”最精锐的武器了!
赵师傅踏着椅子,踮起脚,伸手去拿放在保险柜上的一个大纸盒箱子。那是装保温瓶胆
用的,上面除了大红字品名和商标以外,还印着雨伞和高脚杯的图案。“老伙计,我用装保
温壶的盒子装你的宝贝,又放在保险柜上,可说是宝中之宝、宝上之宝了吧!”
一向对生人不轻易产生好感的姜局长,很快就被赵师傅这热诚而又颇有风趣的言谈举止
打动了。尤其是,他从背后看到这位老工匠的耳丫上夹着的半截铅笔丝毫也没有因为角度的
倾斜而滑落的时候,他真忘了多日积存在心头的抑郁,禁不住要发笑了。
李耕和张健都生怕赵师傅擎不住那个宝贝箱子沉下来的重量,急忙一起赶上前,伸手去
接。
赵师傅抓住箱子的两端,用力向上一擎,差一点把箱子触到天棚上。他的脸色立即变白
了。这装过暖水瓶的箱子,把他吓破胆了,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的两手一抖,那箱子哗啦一
声跌下拉!张健和李耕手脚麻利,同时跃上前,两人一齐把它抱住。
人们都惊呆了:箱子是空的!
19
毫无失盗迹象的现场无情地揶揄着两个热衷于本职工作的年轻人。张健用放大镜仔细地
收索着纸盒上的指纹,李耕则怒目盯着那老战刀,对曾经睡在那张床上的人产生了难以消除
的怨恨。
杜大爷伤心地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好象瘫痪了,用手背不知是在揉眼睛还是在抹眼泪。
赵师傅完全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呆子,他的谈笑风生仿佛一下子被空纸盒的大方口吞噬了,直
愣愣地站在大保险柜跟前,抓住那个金属的大白鼻子,狠劲地扭来扭去,好象逮住了一个空
喊保险的大骗子,非把他口是心非的坏心肝楸出来不可。
姜局长只顾抬头观望那尘封网结的天棚。老半天,他才拿起那把老战刀,捅了捅保险柜
上方的天棚。那是一块胶合板,象个活塞似的张开又合上了。
仰着脸看门道的李耕被洒下的灰尘呛得直打喷嚏。
“我明白了!”张健抓住保险柜的一角想腾身上到天棚里去看个究竟。
姜局长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行动。
“杜大爷,赵师傅,你们别惊讶,也不必着急,东西丢不了。咱们改日再会,我们一定
会把它找回来,还给您,再见!”姜局长领着小张、小李走了。
“地虎的爪子是从天棚上伸下来的!”
“这真是养活孩子让猫叼去了!”
李耕和张健嘟囔着。姜局长默默不语,刚走出制惊社门口,他突然愉快地喊道:“走,
咱们去逛逛商店。”
大伤脑筋的张健和李耕,哪还有心思逛商店!但这是姜局长的倡议,他们也只好随同前
往了。姜局长兴致勃勃地领着他俩登上了对面街一个大商店的四楼,在一个僻静的楼梯窗口
停下来。从窗口望出去,制镜社的屋顶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
“端花盆拥上电车的愣头青不是乘客,老猫闻到了麻雀的味道。但是,它是从哪爬进去
的呢?”姜局长望着屋顶,自言自语地发问。
于是,李耕和张健明白“逛商店”是什么用意了。他们探着头,细细地观察着。
“房两头的屋脊下都是封闭的,仅有两个小小的通气孔,离地面又很高,猫是上不去的!”
张健看了看很失望。
“哼,抓走麻雀的不仅是猫,还有那间屋子里的两只老鼠!我看,往那只馋嘴巴里灌进
一杯狗屎,她的肚子保险就不疼了,还能呕出——”
姜局长狠狠地瞪了李耕一眼,才把那位只不过是硬耍娇的女会计给解救了;想不到赵师
傅带点个性的旁白,竟然把一个胃口可能出了毛病的女人差一点给推上了首席被告!
“还是让我们揪住尾巴再断定它是猫还是老鼠吧。看到了吗,与麻雀窝相连的那两间屋
子是个什么单位?”
张健和李耕都把视线集中到那里:制镜社的隔壁,有两间简陋的房子,门前很冷落,没
有招牌,但又不象居民的住宅。
“那是一个轧棉花的小作坊。”姜局长肯定地说。“你们没看见挂在檐头的一球破棉絮
吗?轧棉花的屋子,房盖上能没有放灰尘的通道吗?猫洞一定在那里!”
走出商店,他们直奔轧棉花的小铺子。门上挂着锁,是生产的淡季,生意不兴隆,店主
人已关门多日了。
他们绕到后院,推开半掩的大门。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正坐在院中纳鞋底。张健走上
前,说他们是房产管理所的,准备翻修这栋房子的上盖,先来查看一下的。
“哎呀,我的老天爷,你们可来了!”老太太乐了,放下往白发上磨来磨去的锥子,叫
苦道:“漏得实在不成样子,你们瞧!”她指着晾在院子里的湿被子。“象尿的一样,生意也
没法做了,轧棉花快成了洗棉花了!”
姜局长站在一旁,现出异常严肃的神情。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真象一位房产部门的干
20
部认真地在记着什么。
“放心吧,老大娘,我们马上就上房顶上去检查!”李耕转身回到姜局长的身边,等候
命令。
姜局长慢慢收起钢笔和笔记本,观望着屋顶。果然,就在这两间房盖的后半坡上,开出
一个小天窗,上面搭着一个草帽形的遮盖。这家的仓房棚,紧接着房檐斜顺下来,形成一个
小偏厦子。有一大堆煤,积存在仓房的墙边。姜局长对着那堆煤点了点头。
李耕立即领会了姜局长的意图,跳上煤堆,双手一抓檐头,一下就跃上了仓房,顺着仓
房盖,他很快就跑到了那个天窗的眼前。
张健从老大娘那里借来了一只手电,也急忙爬到天窗那里。
“我们看到了猫洞,可以进去吗?”
“注意观察现场,进!”
两人机灵得象猴子,一弓腰就不见了。
姜局长站在煤堆顶上,手扶着瓦片,用放大镜观察。没有鞋印,没有手迹,只有几片瓦
抻开了接缝,上面的青苔有衣纹的痕迹。显然,那只捉去了“麻雀”的“老猫”是戴着乳胶
手套,用膝盖爬上去,又用屁股坐着滑下来的。
张健捂着鼻子先从天窗口探出头来,这一次天棚之行,他成了包公,嘴一咧,牙齿显得
特别白,他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喊道:“这南天门直通‘国防部’!”
李耕一面打着喷嚏一面也探出头来,他举起一把小笤帚给姜局长看,还加上了解说:“风
格高极了:老猫不但自扫门前雪,还扫他人棚上灰哩!蹄印子都扫掉了。”
“细心搜查一下天窗下部那块棱木!”姜局长知道他遇上了一个作案的老手,更不肯放
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两人蹲在那里,对被他们忽略了的那块棱木细细推敲起来。他们嘁嘁喳喳地嘀咕了半天,
才闷闷不乐地下来了。
“很不理想。”张健向姜局长灰心丧气地打开一个小纸包,原来包的是一个三角形的小
泥块,只有小指甲那么大,土质是赭石色的。
“三角形,鞋纹是没有这种形状的,这是一个特殊的标记,好极了!”姜局长如获至宝,
把它擎到眼前端详着,眼神闪亮了:“这是磷土。咱们抓住老猫的蹄子了,走,马上行动!”
姜局长兴奋极了,他刚一迈步,又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本子,撕下他刚才写字的那
张纸,拉住李耕的衣角,十分严肃地说:
“小李,你立即去执行一件同样紧急的任务:把这个条子亲手交给房产局的李科长,请
他派人来修理老大娘的房盖!”
十
雕花镜架在制镜社这么奇异地丢失,加剧恶化了局势。在对那三角形的小磷土块作出确
切的判断之前,姜局长认为,盗窃者可能就是大金牙,那家伙在电车上向杜家父子展示出一
大笔所谓“买自行车”的钞票也没达到目的的时候,就准备下爪子了;他的合谋者,可能就
是那个装成“公道老”的民警。钟兰带着这个不愉快的消息,在西城一座古寺里同魏福森见
面了。她把情况说得很简略,怕他继续迷惑敌人的情绪受到影响。
“这就是说,我们再找那个头上有一撮白发的人,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敌人是互不通
气的两伙人马,那么,现在,恐怕只有红头鼻子那一伙还蒙在鼓里,他们可能还在煞费苦心
地找白头发。而我,还在西城这一带活动,地虎会认为我连孔正方还没有找到,这岂不成了
熊包?”
21
“是啊,所以姜局长让你的活动面大一些,让你作出是在寻找那一撮白头发的样子。走,
今天下午我休息,我陪你远点走,好好逛一逛。这些日子总站栏柜,可把我闷死了!”
“你还有闲心逛一逛呢,我却恨不得一下揪住这个大金牙,还有那个老民警!”
“可是你光呆在这儿发愤,能找到大金牙吗?走吧!”钟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催促他。
魏福森踏着满是茅草的小径向前走着。他发觉钟兰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正对着一
面小镜子歪着头直照呢!
“咳!”魏福森叹了口气,扭过脸去,“真麻烦??”
她把小镜子背到身后,大大方方地问:“你看我象啥?”
“象??唉,别胡闹了。”
“谁跟你胡闹?这是工作,我跟你一块走,遇到不同情况,我可要随机应变了,说不定
管你叫啥,你可得有点准备啊!”
“你只要别管我叫老魏就万幸了。”
“别装大找便宜。我刚才研究过啦,咱俩性格不一样,长相更不一样,你长得太丑啦,
而我可不是!你可不能说我是你的亲属啊!”
“实在对不起??”魏福森哭笑不得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他们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奔驰在古旧的石板路上。小巷里很宁静。一个理发匠背着兜子,
半天拨弄一下铁夹,发出吱啦吱啦的长鸣;一棵老榆树下,围着几个人在下棋。
“劳驾!马车师傅,我??”一位十分标志的姑娘背着一只带有红十字的黑皮箱子,站
在路旁向车夫招手。看来她是想乘车的,但一眼看出了车上坐的是一对男女青年,便把话咽
了下去,现出了抱歉的神情。
“停一下!”爽快的钟兰对那姑娘产生了好感。“来吧,咱们一起坐!”
“这??”背药箱的姑娘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显得更不好意思了。
“快上来吧,”钟兰笑了,瞟了魏福森一眼,“这位先生不是我的朋友。”
“谢谢。”那位姑娘见马车停下了,犹豫了一下,便只好登上车来。
“给客人让个坐,”钟兰把魏福森往旁边一推,“来,请坐中间!”
那位姑娘一眼看出魏福森不仅仪表堂堂,而且神态庄重,迟疑了片刻拘谨地紧贴着钟
兰坐下了。
“我叫钟兰,卖货的;你是大夫吧?”
“你猜的不错,我在市立第一医院工作。我叫白翎。我是来探望一位患者的。这儿的交
通太不方便了,多谢二位的关照!”
马车走出小巷,到了大街上。三人一齐下了车。手脚麻利的钟兰把三个人的车费都给付
上了。
当他们一起走到一个小冷食店的门口时,白翎停下了。
“二位如果能够理解我的心意,咱们就一起吃点冰淇淋吧。”
钟兰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说,一口答应了她的邀请。这两个天真的姑娘都那么善良、
诚直,虽是萍水相逢,却熟识得这么快,一个见义勇为,一个投桃报李。相比之下,魏福森
显得多么孤单,多么老气横秋啊!真的,一方面他厌恶那些在姑娘们面前逞能的轻薄青年,
更主要的是,此时他什么兴趣也没有,闲得难受,那颗大金牙又把他的情绪给咬乱了。
“你还封建哪,走哇!”钟兰拉着他进了冷食店。
屋里洁净而又凉爽。墙上挂着两幅描绘冰山雪原的大型水粉画。墙围涂成淡蓝色,连盛
啤酒的杯子也是淡蓝色的。
两个姑娘争先恐后地去买冰淇淋、汽水、啤酒和香肠。魏福森坐在屋角,燃起一支烟,
默默地观望着对面桌上那几个被啤酒的白沫泡胀了的汉子。啊,大金牙!咧开大嘴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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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露出了一颗大金牙!他惟恐正面瞅着他使他产生怀疑,便移动了一下椅子,从侧面注
意地盯着。这样,原先只露给他一个侧影的鹰钩鼻子又正面对着他了。鹰钩鼻子正抓起一块
烧鸡膀子大啃大嚼。哦,他也镶着一颗金牙!
魏福森暗自摇了摇头。是啊,一张餐桌上就有两颗大金牙。刘寡妇、孔正方、古老板从
人的嘴巴里发现的金子仍然是矿石,可想而知,那个红头鼻子的特征,也将在许多发红的鼻
尖上蔓延成一个大海!他现在才明白了,仅凭这个笼统的标记去捕捉他的对手,那是徒劳无
益的!
“呶,这是白大夫特意给你买的!”
钟兰端着两大杯啤酒放到魏福森的面前。她把冰淇淋倒进白翎斟满的两杯汽水里,举起
杯子,斜瞪了魏福森一眼,同白翎碰了一下杯:
“来,咱俩干杯!真不公平,怎么女人就捞不着酒喝!”
“别生气,”白翎象位老大姐似地安慰她:“这大概正是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
“那么酒鬼是中国男子中的英雄豪杰喽!”钟兰一面挖苦着,一面伸手把摆在魏福森眼
前的一盘香肠拉过来。
“你真厉害啊!”白翎温存地埋怨着,顺手又把香肠推回去。
席间,这盘香肠,在两个姑娘的手中不知来来回回地推拉了多少次??
跑堂的过来了。他是一个嗓门宏亮的中年人,挽着袖子,肩上搭着毛巾。他对人们的胃
口观察得很透彻。他在每张桌前逗留的时候,不光能随时清除残杯乱羹,还能给你带来多余
的问候或者是发动你的手再次敞开钱包。一定是魏福森不凡的外表吸引了他,他格外殷勤地
凑上前来,一边擦桌子,一边搭腔。魏福森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恭敬地接过去,却不吸它,
而是放在耳丫上夹着。于是,魏福森一下看清了:这个人的小平头上正长着一撮铜钱大小的
白发!
是的,目前对于我们来说查询这一撮白发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个跑堂的与雕花镜架是毫
无瓜葛的。但是,作为“阔少爷”的魏福森,现在还正处于寻找白发特征的阶段,他不能忘
记这个。他突然感到对面桌上的那几个人似乎都在注视着他,阔少爷的上司也许就混在那中
间,在窥探他对这个跑堂的将作出何种反应!狡猾的敌人也许并不需要他真正找到镜架,而
是要借此考验他,暗中观察他到刘宅以后的一系列活动是否表现出真诚和智谋!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丝毫也不能大意。
但是,怎样才能既自然又巧妙地对这个跑堂的提到有关镜架的事呢?
幸亏他在这方面早已作好了准备。那次到宏茂家具店之前,他曾买了一本《家具设计》
小册子揣在兜里。现在这个小小的道具有用了。他把那本书放在桌面上看,趁着跑堂的转过
脸去向钟兰夸耀橱柜中的凉粉时,他暗暗把一杯汽水推倒在他的肘下。流淌的汽水洇湿了小
册子。
“哎呦呦,怪我,怪我!”跑堂的慌了手脚,“我给先生赔一杯,赔一杯!”
他转身要走,魏福森拉住他,“没啥,没啥!”
跑堂的躬下身子,仔细瞅着那本书,讨好地问:“这是什么书?”
“一些家具设计的图样。”
“这张纸上画的是什么?”跑堂的把夹在书中的一张硬纸片拿起来,眯着眼睛瞧着。
这张纸上画的正是一个雕花镜架。那天魏福森从宏茂家具店出来以后,就按着古老板口
述的那种样子,精心画出了这个图样。
“这是我设计的一个镜架。”
跑堂的调过来倒过去地看,呆头呆脑的。可见他对镜架不仅没有兴趣,连起码的鉴赏能
力都不具备。
这还需要“阔少爷”多费唇舌吗?如果他的上司就在一边瞅着,难道他会想出比这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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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办法吗?
十一
吉普车急驶到远郊的新生磷土矿。姜局长断定,那个箭头似的小红土块,只能来自这个
地方。
“哎呀,姜局长,你来得正好!”常驻这里的公安特派员朱亮急匆匆地迎上来。“我正想
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姜局长有些纳闷:他到这里来,完全是他个人决定的机
密行动,朱亮怎么好象早就在等待他呢?
“我失职了,严重的失职!”朱亮悔痛地摇着头,“先到屋里坐吧,我详细向你报告!”
他们来到警卫室里。朱亮脸上的皱纹由于愁眉苦脸显得又多又深了。他是从部队转业到
公安局的,早在抗日战争中就负过伤,人很热情、机灵,曾经给姜局长开过两年车,去年才
派他到这个劳改队当特派员的。
“今天发生了一起逃犯死亡的事故。”
“嗯?”姜局长放下茶杯,很感兴趣地问:“在哪?”
“在新建不久的火葬场附近。看样子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他是慌忙逃窜失足,跌昏
之后落水淹死的。”
“有意思,炼人炉旁淹死人,真是水火都不留情啊!”
“局长,我早已派人把现场保护好了,请你去看。”
在他们乘车去火葬场的路上,朱亮有声有色地介绍了他所了解的一些情况。
逃犯叫林茂,外号“草上飞”,是个大惯盗,作案一百多起,曾结伙盗窃本市最大的一
家银行,用凶器砸伤致残一位更夫。他恶贯满盈,终于落网,被判处十三年徒刑,现已服刑
两年。昨天深夜十一时左右,本矿司机刘大伟开车上车站去接他的老岳母,卡车放在设有电
网的大院内的厕所旁边,“早上飞”解完手出来时,正赶上卡车启动,他灵机一动,跃上车
箱,钻到一块苫布底下。这样,这位“乘客”便越出了森严的铁栅门。当卡车驶到火葬场附
近时,那小子探出头来,看那里很僻静,便轻轻地跳下车,溜之大吉了。他顺着大墙根往西
跑,一不小心,跌进一丈多深的黄泥坑里,大头朝下,先是让坑边的一块石头磕得头破血流,
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滚到水坑里淹死了??
“嗯。那个火葬场的生意怎样?”姜局长沉思着,突然问起了这个与案情没有多大关系
的问题,使朱亮感到很意外。
“唔,不太兴隆,那买卖要是兴旺起来可不是好事。特别是一到夜间,传说那里总闹鬼。
有些迷信的人甚至造谣说:那些骨灰盒每天夜里都向外冒火,所以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雇到
一个打更的老头。一到夜晚,偌大的院子,就那么一个唯物主义者在那里顶着。”
“看来有胆量的中国人是屈指可数的呦。”姜局长感慨起来。“不过,假若‘草上飞’的
骨灰也能显灵的话,那么我确信,它将不会冒火,而是要向那个‘唯物主义者’的头上喷水
喽!”
车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吉普车在火葬场的大墙边上停下。那里有两辆摩托车停放着,几个带枪的民警守卫在四
周。这儿的确很荒凉,是个黄泥岗,四外没有人家,只在五百多米的高坡上有一个规模不大
的砖厂,窑口上冒着淡淡的青烟。
“草上飞”坠水的地点在大墙北侧,那里到处都是几米深的黄泥坑。雨季以后,坑里都
灌满了浑浊的积水。“草上飞”的尸体已被打捞上来,他满脸青紫,仰卧在草丛中。
姜局长看了看他额角的伤口,扒开他的嘴仔细瞧了瞧,又用手按了按他的腹部。他围着
24
尸体转了两圈,突然在尸体的脚前停下了。
“小李,打点水来!”他蹲下身去,从身旁掠下一把草茎握在手里。
李耕四处望了望,什么可盛水的工具也没有。他急了,脱下刚穿上不久的一只新胶鞋,
赤着一只脚,跑到泥坑边灌了一鞋水。
姜局长连一句逗乐的话也没说,用那把草当刷子,蘸着水把死者的胶鞋底刷干净,那些
嵌着黄泥的纹理便像灌着蜡一样的显现出来了。人们立即看清了,在靠近鞋跟的地方,有一
个蝌蚪状的小箭头。
姜局长掏出一把小刀子,轻轻把那泥箭头抠下来,挑在刀尖上。这是一个黄色的三角泥
块,与在天窗口发现的那块只不过是颜色不同罢了。
张健和李耕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瞪大眼睛瞧着。朱亮愣在一旁,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对那点泥巴那么感兴趣,他问道:
“局长,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你们矿里有个小铁匠炉吧?”姜局长反问道。
“有。”
“这位‘草上飞’打过铁吧?”
“打过。他只干了两天。”
“他去打铁的那两天,是打马掌钉的吧?”
“是啊,对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不,他总站着泡蘑菇,鞋底下踩着个火辣辣的马掌钉也不知道,就把他这只胶掌给
烙上印了。”
“这和我们目前要搞清楚的案件有什么联系呢?”
姜局长收起刀子,站起身来,“这只不过是我好钻牛角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罢了!老朱,
你把泥坑的高度、坡度、水深都丈量一下,我需要精确的数字。”
朱亮掏出洁白的手帕递给姜局长擦了擦手,然后跑到土坎上,对一个民警比比划划地布
置任务。
“看明白了吧:这死者就是昨晚钻进天棚里抓走了麻雀的那只老猫,他现在又被一只老
狐狸吃掉了。你们俩马上??”姜局长把声音压得很低,他说的话,只有紧靠近他的李耕和
张健才能听得出来。“打更的很可能就是地虎!要十分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行动吧,事
情办完后在大门口鸣三声喇叭。”
张健和李耕开车走了。
“局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朱亮走下土坎,来到姜局长面前。“那些数字,一会就
可以向你汇报了。”
“老朱同志,老实说,我对你很不满意!你摆弄方向盘的时候,很会拐弯,现在该你动
脑筋的时候,怎么老跑直道呢?你想想吧,一个专门在夜间作恶的老手,一个能在急驰的卡
车上象幽灵一样跳下来的‘草上飞’,能在两米来宽的墙边路上失足落水吗?按逃犯失踪的
时间计算,他到达这里时正是月在中天,你根据什么就认定他是‘大头朝下’栽下去的呢?
你是凭他额角上的伤痕断定的吗?你看到没有,那泥坑边上的几块石头并没有棱角,死者头
上的伤怎么会出现三角口子呢?”
“顿开茅塞!”朱亮拍了一下脑门,“这样看来,这可能是他杀了?”
“不是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他杀!并且是蓄谋已久的。”
“那么。凶手是谁呢?”朱亮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着。
“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了。”
“啊?这么快!”
“现在还可以断定:‘草上飞’不是逃出来的,是被一个奸细放出来的。”
25
朱亮惊奇得脸色都变白了。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连鸣了三阵。
“好了,打死‘草上飞’的凶手已逮捕归案。咱们该回去了。”
“是。”朱亮仿佛如梦初醒,精神抖擞起来。走到吉普车旁,他抢先一步,刷地一下拉
开车门,威武而有礼貌地站在一旁。
他等姜局长坐稳了,才一步跨进车门。他向那个戴着手铐、麻搭着眼皮的火葬场的老更
夫恶狠狠地瞥了一眼,又亲昵地拍了拍坐在司机位置上的张健的肩膀,“让我来好吗?”
张健侧脸望着坐在身旁的姜局长,见他点点头,便客气地让开了,坐到后边,和李耕两
人夹着那个“唯物主义者”。
“一见到方向盘,我的手就发痒!”朱亮娴熟地驱车前进。
突然,车前迎面奔开了“小心火车”的路标。随着一声汽笛的嘶吼,一列货车风驰电掣
地驶向交叉路口。
姜局长把手一招,示意朱亮刹车。
“没关系,冲过去!”朱亮咬紧牙关,象要拼命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汽车直奔铁轨冲上去。二十米,十五迷,十米!姜局长一看老朱瞪着眼珠子真想往火车
头上撞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朝他的嘴巴上打了一拳,同时抓住方向盘向右一扭,
汽车就在距火车一米多远的路口,蓦地一转,呼隆一声,腾起一股尘土的浓烟,翻滚到坎下
的水田里去了!
碧绿的稻秧中崩起了黑浪,朝天的四个轮子还在飞速旋转。
从破碎的车门里最先爬出来的是那个戴着手铐的家伙。他满脸污泥,象只从泥塘里冒出
来的乌龟。他贼溜溜地向四处瞧瞧,便拼命地涉过稻田向一片树林跑去。
他跑着跑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背上冒出了鲜血,一头栽倒了。
原来是朱亮依在车轮上向他开的枪。他抹了一把嘴巴上的鲜血,吐出一颗被打落的门牙。
他忽地调过枪口,想要瞄准正在车棚内翻动的姜局长。他刚要扣动扳机,附近几个惊慌失措
的行人呼喊着奔上来了。朱亮慌忙把枪插进腰中。
他跑上公路,一辆满载着石灰的卡车刚停下来,他便抓住车门对司机说:“快!把车给
我用一下。我是公安局的,我们追特务,快!”
朱亮不容分说,推开司机,钻进驾驶仓,开车就跑。
张健扶着姜局长从泥泞中站起来。李耕伤得较重,捂着腰不敢迈步。
“咱们上当了。朱亮就是奸细!唉!”姜局长又悔又恨,“快!追!”
过路的行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李耕抬上公路。
“让老乡们照顾小李吧。小张,咱俩,追!”
姜局长按着胸口,一眼相中了停在路旁的那一串汽车中的一辆半新的中卡。那位年轻的
司机一看便明白了,他主动 要求承担追捕的任务。
“干这个你不行,能借给我们车用就满好了!”
张健开车,姜局长坐在旁边,两人急驰而去。
朱亮的车尾拉着一股长长的黄烟,拐过弯路,向郊外的山路上跑去。
张健把车拐进一个苗圃,直抄篱笆边的一条运输树苗的小道冲上高坡。中卡从高坡上插
进山路的时候,朱亮开车兜起的尘土还没有散尽。
“咳!都怪我大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奸细就是他呢!”姜局长盯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气
得一跺脚。
公路上出现了一滩被车轮碾得稀烂的香瓜,一只挑筐也被轧得扁扁的,一位老人惊魂未
定地拿着半截扁担站在路旁。
“疯狗!跑不了他!”姜局长掏出手枪,“再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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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追到了岭顶。一下坡有一段三里多长的直路,朱亮发觉后面有车追上来了,
便箭一般向前飞奔,车上的生石灰噼里啪啦地崩落着,象只乌贼,搅得乌烟瘴气。
一个修路工人站在路旁使劲地吹哨子,紧摆手中的小红旗,高声喊道:“要放炮了!放
炮了!”他的旁边停着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还有几个扛着锹镐的养路工。
“怎么办?”张健着急地问。
“追!冲!”
中卡一鸣笛,呜的一声从报警人的身旁穿过去。拐过山头,他们望见了朱亮的车身。姜
局长从车门伸出手枪,刚准备要打那车的后轮,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只见眼前的山坡上崩
起冲天的泥土,接着前前后后都响起来,石块、泥砂把车身砸得叮咣直响,气浪把车身掀得
左右直晃,上下乱颠。车上的玻璃全碎了。
姜局长的额头,张健的脸腮、手臂,都淌血了。但他们谁也顾不得瞅一眼,都直盯着前
方。冲出这一排炮的轰击,一穿出那迷茫的烟尘,便看清了前面的卡车。姜局长朝那后轮开
了一枪。只见那车身一斜,速度突然慢下来。
那条疯狗知道他的后车轮被打瘪了,他便用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拎着手枪伸出了车门。
他刚要对追上来的中卡开火,啪的一声,姜局长的子弹已经飞过去,正打在他的手腕上!
朱亮的身子一抖,手枪跌落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朱亮的车一头滑向路旁,喀嚓一声撞折了两棵比碗口还粗的白桦树,
滚到山崖下去了。
山涧里腾起冲天的白烟,传来一阵碎铁的轰响。
十二
细雨绵绵,晚上十一点多了。姜局长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白天那场车祸,他和李耕都
摔得不轻。直到现在,他的腰部还隐隐作痛。大夫让他休息,他哪有时间躺在床上!他凝视
着眼前的玻璃杯,茶水已经凉了,一只飞蛾对着映在那里的灯光盲目地扑进去。他推开茶杯,
几次走到那个大棋盘面前,又都转回来。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终于查清楚了:这个朱亮,原来就是三十年多年前给刘天鹄当过
小狗腿子的费瑶。他的“档案”、“荣军证”都是假造的。他腹部的枪伤,正是当年追捕杜福
贵时自讨的惩罚。土改前夕,刘天鹄带着家眷领着费瑶逃到南京,在国民党的情报机关混得
很红。四六年春天,随着新六军大举进攻东北,刘天鹄与费瑶卷土重来,到了本城以后,倍
受代号叫天狼的大特务头子的信任,都当上了情报局的头头。四七年,解放军解放这座城市,
刘天鹄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扔掉了老婆,和费瑶两人乘车奔向机场。途中,他们的汽车被
炮弹炸翻了。刘天鹄当场毙命,费瑶折断了一根肋巴骨栽进泥沟。大军进城以后,费瑶这个
丧家之犬改头换面了。他留了一手,他抓住了被他秘密处死的老共产党员朱亮同志的一份档
案材料,苦心经营,冒名顶替,混进了我们的队伍。
“这个费瑶——‘朱亮’就是那个老民警!现在我们清楚了:可能就是在杜家富自从家
具店出来,捧着镜架等候电车的时候,被费瑶和他的一个镶着大金牙的同伙看到了!这就是
说,大金牙追寻到古老板那里,是仅仅迟到了一步的!他们的心眼来得很快,立即就在附近
买了一盆花,跟着杜家父子一起上了车。大金牙借着人多拥挤的机会,故意用花盆把镜子给
碰碎了。‘朱亮’自然要上前‘调解’,他们企图花一大笔钱把镜架当成废品捞到手,可是,
杜家父子敝帚自珍,他们只好盯梢,知道东西放在制镜社的保险柜上。于是,费瑶便把‘草
上飞’放出,用贼抓子抓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现在,大金牙哪去了呢?镜架是否在他手里?
“坏了,镜架可能让大金牙带走了!”张健惋惜得直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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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火葬场是费瑶费尽心机营造的老窝。在他看来,那是搞他套把戏再好不过
的地方了。他这么意外地发现了石沉大海的宝贝又如此费劲地把它弄到了手里,难道他肯连
夜就送给他的上司?他决不会放弃这个可以打捞一把的时机,这老家伙非讨价还价不可!”
“这样看来,那个藏着机密的镜架一定是让‘草上飞’送到火葬场了!”张健听完姜局
长的分析推断说。“费瑶这个家伙一定是答应‘草上飞’完成任务后就放他逃走的!”
“费瑶——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桀犬吠尧,他改变不了狗的恶习。可以想象,‘草上飞’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特赦’,自然是受宠若惊的,殊不知‘特派员’先生用完他爪子就立即
要把他报销的。火葬场的更夫是个窝主,他首先接纳了雕花镜架,然后作为护送‘草上飞’
逃跑的‘向导陪他走出大院,顺着大墙往前走,到了预谋的地点,便掏出家伙把他打倒了。
过程可能是这样。但这个老更夫是否就是地虎呢?”姜局长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不是!”张健从一大堆材料中抬起头来。“更夫老王头,是在本地土生土长起来的一个
老光棍,旧社会好赌博,输得溜溜光,债台高筑,人们到处找他要钱。他只好跑到乡下,靠
搞点迷信活动——当阴阳先生骗饭吃,与反动势力并没有瓜葛。如今他老了,没有营生可干,
又好吃懒做,就被费瑶这个坏蛋看中了,认他当干爹,推荐他当了更夫。他是被金钱收买的,
主要角色还是费瑶。”
“有道理。”姜局长点点头。“那么,费瑶是地虎吗?”
张健沉思一下,摇摇头,“也不像。他过去虽然一直和刘天鹄在一起鬼混,但那个镜架
里的机密他不一定知道。他找镜架也是受人指使的。”
“对喽,这可能是敌人内部的两伙人马!刘天鹄、费瑶、大金牙是一伙,地虎、阔少爷、
红头鼻子是另一伙!这儿藏着一块肉,两条狗都闻出了味道,都企图抢先吞下去,这一条狗
却让我们把脖子给拧断了。情况复杂啊,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推断的这样。不过,我估计那个
镜架可能还藏在火葬场!好了,马上行动!”
漆黑漆黑的夜。雨丝在吉普车灯射出的光带里乱纷纷地交织着。到了火葬场的土坡下,
姜局长和张健领着三名公安战士迅速跳下车。
大门紧关着。大门上有个小脚门倒是半敞着的。姜局长打开手电,弓身看了一阵。他用
极低的声音说:“注意!已经有一个穿水鞋的人从这进去了,大约只在半个多小时以前。他
是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把插在里面的铁栓拨开的。”
人们立时紧张起来。他们鱼贯进入大院。姜局长安排了一个彪形大汉守在门口,轻声告
诉他说:“要活的,不准掐死!”
院内一片漆黑,夜雨中更显得阴森可怕。屋檐上滴下的雨点溅落在石阶上,欷歔作响,
真象有人躺在地上啜泣。
那黑魆魆的几幢房舍只有一个小窗口闪着灯光。张健躬着身子,轻轻走到窗下。那扇窗
的玻璃上聚集着密密麻麻的蚊子和飞蛾,扑扑啦啦地向里面直撞。有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在屋
里下棋,一个是场长,一个是会计,显然由于更夫的被捕只好由他们来值夜班了。
张健悄悄地退回去,领着人们直奔更夫老王头住过的那间屋子。那屋子笼照在死一般的
寂静中。突然,扑啦一声,从黑洞洞的气窗口里窜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拖着一道黑影射下
来了。人们一愣,还没等看清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姜局长已经把它擒在手里了。
张健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只大黑猫!它瞪着绿汪汪的眼睛,呜呜地叫着,嘴里咬着一
只大老鼠。
“屋里没有人!”姜局长扔了猫,有点沮丧地嘟囔着:“咱们来晚了!真蠢!当时我怎么
光叫你们抓人,就忘了搜查一下这屋子呢?”
他们推门进屋。在手电的光亮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水鞋印下的湿脚印在屋里转了好半
天。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在堆着空酒瓶、空罐头盒的墙脚有一个简陋的碗橱。张健上
前拉开那扇掉了一个折页的板门,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酒盅、碗碟,还有残存的鱼头、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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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皮??
姜局长瞅了瞅碗橱上面那灰尘留下的痕迹,惋惜西说:“东西就是放在这上面的,刚才
被拿走。看样子是一个底部有棱的箱子,重量不大??”
姜局长默默走到门口,向茫茫的夜空凝视着。雨停了,灰暗的天幕透出淡淡的月色。一
个象雀鹰一样的黑影从空中掠过。他急忙向前跑了两步,回头望去,只见离这小屋不远的停
尸房上,有一个高高的天窗,从那里接着又飞出一只雀鹰大小的飞鸟。啊,是猫头鹰。
“水鞋的足迹奔哪去了?”姜局长低声问正在门口观察足迹的张健。
“全被雨水冲掉了。”
“走,到停尸房去。”姜局长命令说。那两只猫头鹰的飞窜,他断定是被活人惊动的。
停尸房的大窗户又一扇是半掩着的,窗台上有一只水鞋的新印。
张健迅速脱下雨衣,顺手从旁边的小树上掰下一截树枝,撑着雨衣,把窗一拉,将假造
的人影往屋里一扔,随即就一跃而入了。姜局长和两个战士接着也从窗口跳进去。
在四只手电光亮的交错照射中,这宽大的屋子就象刚透进几丝月光的地下古墓,死沉沉,
阴森森,似乎连空气都凝成了黑色浓汁。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并排放着十几口运尸用的棺
材,墙边放着一辆四轮小车,有一个上着大锁的铁门直通炼人炉。四周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
窗台上也没有任何行迹,可见那个穿水鞋的人还在屋里。但是,水鞋印下了窗台就没有了。
姜局长用手电光指了一下排在首位的那口棺材。人们立即上前把它包围起来。张健蹑手
蹑脚地走到棺材的尾部,动手要拉棺盖,姜局长上前拉住他,用手电光点了一下棺材头。张
健领会其中的奥妙了:站在棺材头往怀中一拉盖子,稍露出棺材尾一点缝,只要看一下尸体
穿的鞋子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张健把着棺盖轻轻地向后拉着。两个年轻的战士持着枪站在两旁。姜局长站在棺尾观瞧。
棺盖拉开了,尾部敞出了一尺多宽的一条缝。姜局长用手电一照,揭开白蒙布的一角,
只见死尸的脚上穿着一双青布鞋,绊着红绳,洁白的鞋底一尘未染。姜局长一摆手,张建就
把棺盖合上了。
第二口棺材露出的是两只小尖脚。
张健慢慢拉开了第三口棺盖。刚刚拉开几寸宽的缝隙,一双闪着光的水鞋便显露出来了,
鞋底上还沾着湿泥。
张健也看明白了,他一下扑到棺盖上压住。那两个战士一齐把枪口对准了还没有露面的
“尸体”,大声喝道:“不许动!”
“把手举起来,不然开枪了!”战士小王用枪口把棺盖敲得咚咚直响。姜局长感到小王
的喊话实在可笑:躺在棺材里的人能够举起手来吗?
那个装死的家伙真够老练的了,他真象一具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姜局长示意让人们散开。他走到棺材头上,抓住棺盖,咣当一声把它掀掉了。这轰然的
一响,在死静的黑夜里,比一声惊雷还刺耳。大厅里震荡着恐怖的回响。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那口棺材里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姜局长走上前去,打开手电照着里面。几支枪同时都对准了那“僵尸”的脑壳。“僵尸”
仍然一动不动。
姜局长伸手一下掀掉了蒙在那“僵尸”上的一块鲜红的苫单。几个人一下子都惊得目瞪
口呆了。
这是一个面容十分俊美的年轻女子!枕边放着一束萎蔫的鲜花。她半闭着眼睛,似乎还
在困惑地张望着人生;她半张着嘴,似乎还在对亲人切切私语。她确实是死了,生命已经无
情地抛下了被造化雕琢得如此纤巧的脸儿、如此秀颀的身材,象在月光下睡熟的一位少女,
象匠人用玉石琢成的一尊女神,她那么安详,那么肃穆,仿佛沉醉在永恒的梦境中,丝毫也
不让人感到可怕,只能激起人们忧心如焚的哀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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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局长慈父般地用手心试了试她那冰冷的前额,轻轻抚闭了那双半睁得眼睛,把枕旁的
鲜花正了正,小心翼翼地拉起鲜红的苫单把她盖好。
“冒犯了,不幸的姑娘??安睡吧!”姜局长默默地站立着,一直等到那三个十分失望
的年轻人把棺盖盖好。
姜局长背着手,缓缓地踱了几步,蓦地直奔向刚才检查过的那第一口棺材。
“再拉开!”
当棺缝中又露出那一双一尘没沾的白鞋底时,姜局长弯下身去,谛视着。他发现那条绊
脚用的红丝绳虽然缠在脚上,但有些歪斜。他伸手一拽,一下就抽出来了——没有打结,是
匆忙压在脚下的。
“起来吧,活鬼!”姜局长厉声喊道。
张健和那两个战士都吓了一跳,马上把枪口对准了“活鬼”。
那双脚一动不动。
“起来,起来,”姜局长拍着那双“死脚”,“把新鞋还给那位姑娘!”
姜局长触动那双脚时,感到硬梆梆的,他扭动了一下,那活鬼似乎真僵硬了,全身都在
动。他有些纳闷了。
“揭开盖!”
只听得呼隆一声,张健把盖子掀到一边。
蒙着一块大白布的躯体还是一动不动!
这真是一具僵尸吗?!那个拿走了箱子的老狐狸肯定是换了鞋子躺倒这里装死的!可是,
一个人再冷静,能冷静到这种地步吗?
姜局长哗的一下把蒙尸布扯掉。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的形象立刻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
面色青灰,满腮竖着刺猬针一样的胡子。那样子可怕极了,令人毛骨悚然,真象一个在一场
恶斗中被人砸死的土匪。
姜局长托着下巴直摇头。
张健大着胆子,凑到近前,伸出有点发颤的手,刚要学着姜局长的做法去摸摸他的额头,
试试那家伙有没有体温时,那“僵尸”哇呀一声狂吼,象一头暴怒的狮子蹿起来了,张建被
这具诈尸了的活鬼掀倒在一边。
姜局长正要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惊慌失措的小王连开了两枪,那个活鬼噗通一声跌倒
在棺材里。两颗子弹都穿透了他的胸膛,有一颗正中了心脏,白尸布上溅满了鲜血,那活鬼
抖了抖嘴巴,松开了刚从屁股下面捞出的匕首,咧开嘴死了,露出了一颗大金牙!
“糟透了!”姜局长气得直跺脚,指着小王的鼻子训斥道:“抓住一个死鬼有什么用!”
张健赶紧上前解围,扯扯小王的衣襟,三个人去搜查那只箱子去了。
“报告,箱子找到了!”小王仿佛立了功、补了过似的,从一口棺材里取出一个小型柳
条包,喜颠颠地跑过来,精神抖擞地敬了军礼。“没错,就是这个!”
“神枪手!你给我用两手捧着!哆嗦一点我就不饶你!”一向虚怀若谷的姜局长,此时
连说话的口气都一点也不讲究了。
“是!”小王象擎着个菩萨似的,正步向前走去。
十三
雕花镜架终于找到了。
不管费瑶和装成死尸的大金牙的相继夭折使姜局长感到多么别扭,张健却总是禁不住胜
利的喜悦。李耕也从医院里“开小差”跑回来了,当那个心狠手毒的费瑶吃了姜局长一拳搂
着方向盘向旁一歪的刹那间,他只感到忽悠一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先被甩到车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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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然后又被压到最低下。他的头部碰伤,右臂肘关节脱臼,老更夫的大脑壳在倒立起来以
后又直栽到他的小腹上,差一点把他卡断气。听说找到了那个宝贝,他乐得在病床上翻滚下
来。他埋怨小王为什么不对诈尸起来的那个活鬼打上一梭子!他不敢笑,一笑肚皮就疼。面
对着姜局长那严肃的神情,他只能收敛笑容,那样子实在滑稽,总象要打喷嚏的样子。
此刻,就要对雕花镜架进行解剖了。
曾经在工兵团搞过多年技术工作的老东同志听完姜局长详细的介绍之后,戴上大眼镜,
打开装着器具的小匣子,象个老大夫给重患者看病一样,立即给那个神秘的镜架进行精细的
诊断。如果他再戴上一只大口罩,那就更象一位要做手术的外科大夫了。
姜局长凑上前,也戴上了花镜,十分关切地注视着。
“多精美的一件艺术品哪!象紫玉一样晶莹!”老董俨然是一位颇有见地的鉴赏家,赞
叹着。“真可惜,这本应放在一位女神的梳妆台上,怎么竟被魔爪抓去了!”
老董用一小块磁铁轻轻点着镜框上那颗两条龙都要去吞的珠子,对姜局长说:“您看这
里。这颗珠子,被偷梁换柱了,这才是鱼目混珠哩。这是一颗螺丝钉,它上面装了石膏又涂
上了一层厚漆。这是打开这个框子的唯一的开关。机密一定藏在框子里,我就要从这里下手
了。”
老董准备好了工具,示意让姜局长和围上来的张建、李耕都退到安全的距离以外。
“敌人很狡猾,这里肯定有破坏装置。局长,我可以开始了吗?”
“等一下,让我当你的助手吧!”姜局长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我也稍明白一点呢。引
爆需要靠某种隐藏起来的能量的释放。启动这个开关,一定要控制住镜框张开的速度。”
“那就帮我一下吧,请您捏住这两扇合闭的‘门框’,如果我拧出这个螺丝时,您感到
有弹力,那就对了!”
果然,当老董用小刀子剔出螺丝上的伪装、慢慢拧下那颗“珠子”的时候,姜局长感到
镜框向两侧分崩的弹力。他紧紧地控制住它的勃发,让它缓缓地舒张。
镜框开始出现一条细缝,渐渐张开。在强烈的光照下,二人仔细寻视裂缝,终于看到了
几根压缩弹簧,象几条盘曲的毒蛇一样暗暗挺起腰杆;一缕白丝线仿佛是脊柱里的骨髓似的
也跟着伸展。老董伸进夹缝里一根细针,巧妙地拨开了那根线系在一个小铜钉上的死结。
“好了,排除了!”老董轻快地喘了口气。
镜框分作上下两页打开了。老董把破碎的镜子取下,顺着那根白丝线的走向,用镊子揭
下一块油纸。在这层防湿膜的下面,盖着一个小槽,里面嵌着一颗子弹头大小的雷汞。老董
把它取下来,这才看到了全部的机密——
原来,那下面藏着一把精制的铜钥匙!它是用一块白绢包裹着的,上面还用一种黑红的
颜色抄录了一首唐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老董,马上复制钥匙!”
姜局长说完之后,似乎言未尽意,搔着耳朵在踱步,自言自语道:“如果另外还有一把
的话,他们就决不会来找这个!这是唯一的一把!唯一的!??对对对,应当这么办!是啊,
有点缺德!但是,兵不厌诈!嗯,就得这么干了!”
他转身走到老董跟前,“你复制的这把钥匙,要惟妙惟肖!但是,一定要让它不好使,
打不开那把锁!”
老董笑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从这把钥匙的大小和形状来看,它要打开的锁头不仅很
大,而且结构复杂;这不要紧,只要我略施小计,就会让它干扭也打不开。”
“你真是比我还坏!”姜局长狡黠地向她挥了挥拳头,“做好之后——”
“做好之后,我把这冒牌货丝毫不差地装到原来位置上,把真钥匙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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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极了,真是心照不宣!”姜局长亲昵地点了他一拳头,“你可真是捣鬼有术哩!”
姜局长立即召开会议,让大家研究研究藏在镜架中的这个宝贝。
“地虎要用这把钥匙打开一个机密的仓库,他们急需要放在那里的电台、无声手枪之类
的东西。”李耕第一个发言了,他不会吸烟,为了显得庄重老练一些,他毫不客气地从桌上
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吸着,含湿了大半截,呛得直咳嗽。“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弄清那个
仓库的地点。”
“我看那倒很容易。只要让我们的阔少爷告诉地虎,说雕花镜架找到了,放在制镜社,
地虎就一定会派人去取。那时,我们——”张健站起来,在桌面上左手拉着一串钥匙往前拖,
右手跟在后面,快到桌边时,一下把它抓住。“这不,我们暗中盯住去向,会摸到那个老窝
的。这都是我们下一步要走的棋。目前,我看首先要弄清楚怎样使用这把钥匙。我们一定要
在敌人之前打开那把锁头!这首古诗,可大有文章!作为一种暗语,我一直还没有猜透它是
什么意思。”
接着几个年轻的同志便把兴趣都集中到那首古诗上去了。他们苦心推敲,有的拆字,有
的谐音,有的会意,弄得很玄妙。李耕认为,这首古诗,还是说明机密地点的,“它不在前,
不在后,是在上有天棚,下有地板的一个楼梯下”;有人反驳说,“涕下”不是“梯下”,“涕”
字还应从水不从木,是在一自来水龙头下??
“大家不必在陈子昂的诗句上花费时间了,敌人是故弄玄虚!”姜局长一说话,人们立
即静下来。“那块白绢,使为了缓冲两个金属物件之间的震动和摩擦,以免引爆自毁;也为
了防止来自墙壁的潮湿浸润雷汞。白绢上的字,是用一种特制的药水写的,带有樟脑的气味,
可见士防腐驱虫剂。因此,诗句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防止蛀虫,怕它们在周围的木料上作
梗,以免露出马脚!”
几个正沿着诗句制造的迷途猛往前跑得青年人,都愕然止步,腼腆地笑了。
“至于这把钥匙是不是为了打开一个藏着电台等物品的仓库呢?这种可能性不大。”姜
局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那些东西的体积都很小,只有达到成千上万件,才需要一个
仓库;一小股特务的工具,很容易隐藏。诚然,这把钥匙确实是要打开一个重要门户的,地
虎来的目的,正是为了这个。大家想想吧,这个镜架原是藏在刘天鹄家里的,刘天鹄何许人
也?我已经和同志们作过介绍了。据阔少爷近两天的供词证明,他并不知道费瑶的活动,也
不认识刘天鹄,地虎来也不是找费瑶接头,可见这是两伙人马。天狼这个老狐狸同时下了两
把笊篱捞这个东西。恰恰是费瑶这把大有捞头的,让我们给捏碎了!”姜局长走到墙边的日
历前面,顺手翻了几页,转身对大家说:“时间很紧迫,地虎让阔少爷找镜架的期限仅剩三
天了。这几天我们干得很蠢,把三个重要的舌头都给报销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弄清
敌人究竟要干什么。来者不善,但是,我们这座城市,既没有什么重要的军事设施,也没有
什么重大的建设工程,他们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呢?请同志们在这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上多
动动脑筋,我们要集中精力往刘天鹄当年的职业上想。要注意,远在伪满时期,他就在本城
给日本人当过特务!”
姜局长坐到他的破藤椅上,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不通气的大烟斗,吹了两口,用一根铜丝
去捅。人们纷纷议论着,热烈地争论着。
“张健,你马上告诉钟兰,让她通知‘阔少爷’,叫他报告地虎,说是雕花镜架找到了。”
十四
魏福森把轿车停在站前广场的花坛旁边,感到格外轻松。清晨,他开车到了郊外,利用
车里的“收音机”向地虎发了报。真的,他这个“阔少爷”提前两天完成了任务!这些天来,
他时而驱车,时而步行,时而扮成一个旅行者,时而扮成一个商业部门的管理人员,在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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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来窜去;按着钟兰的提醒,最近他又到家具店、制镜社的门口转了几趟。他象一只小鸟离
开山林飞到荒漠里一样,孤独极了;此刻,他才意识到有多少机智勇敢的同志在默默地同他
一起战斗啊!他的背后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感到无比的自豪,一面习惯地擦
着车体,一面和几个已经混熟了的同行说说笑笑。
他给地虎的电报只说找到了镜架,并没有说明在什么地方找到的。这样,他的上司便一
定会派人来找他的。来人将以什么方式同他接洽呢?他瞟着每一个前来光顾的旅客,暗暗注
意他们的神态,结果把自己搞得有点神经过敏了,他发现每个主动与他搭话的人都有点象;
尤其那位拖着长发的傲慢女郎,钻进车棚以后,就晾出了白嫩的手脖,同他对了半天表,而
她那块贵重的金壳表本来是走得丝毫不差的。
这一天他白白地费尽了心机,白白地接送了那么多与此毫无关连的乘客。地虎真够狡诈
的了,他没有立即上钩,魏福森一连等了七天也没有发现有人来找他取镜架,地虎的冷静超
出了姜局长的意料之外。
这是一个闷热的中午。柏油路上的沥青都晒得发粘了。魏福森抱着方向盘忽忽悠悠地睡
着了。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开车在碧绿的湖面上飞驰,车尾象快艇一样扬起了洁白的浪
花。突然,从远远的一片月影中冒出一朵白莲,那是钟兰捧着一束铃兰站在水面上,汽车直
向她闯上去了。他急踩车闸,车闸失灵了。他低头一望,他脚踏的是一个大地雷的圆肚子。
他急扭方向盘,也扭不动了,原来是一只黑色的猛虎从身后搂住了他。它的两只爪子紧抓在
方面盘上,非要挟持他上前把钟兰轧倒不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一脚踏上了那个大地雷
的撞针,轰然一声巨响,破碎的虎尸、半块方向盘和他的一只鞋子崩上了九天??
魏福森倏然惊醒,广场右侧有一辆自行车的车带刚才晒爆了。他情不自禁地挪到车门右
边,从那里窥望着钟兰所在的那个小杂货店。他突然怜悯起这个娇小的姑娘。他从小从祖母
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做梦灵验的传说,他现在自然是不信的,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些担心
地向那里望着。
一个满脸青胡茬子、鼻尖发红的中年人,摇着扇子,象鸭子那样一跩一跩地走上来了。
他把脸贴到车窗口,对魏福森笑咧咧地说:
“司机同志,我到喜鹊桥去。”
哦,红头鼻子!
魏福森心中一怔,这正是阔少爷与地虎接头的暗语!它万万没有料到,这么多天没有人
来,此时竟是地虎亲自上阵了。他瞟了那人一眼,推开门迎出来,用暗语回答:
“喜鹊桥是老地名,现在叫和平桥。”
“改得好:鸽子搭成的桥才能畅通和平!”
“你喜欢鸽子吗?”
“我有一只小白鸽!”
对答完全正确。魏福森心里乐坏了,无论如何,这个没露面就指使他东奔西跑的老虎总
算一口咬住了食饵,从阴沟里探出头来了!他极力保持冷静,拉开车门,把手一招,请他上
车。
地虎坐下以后,便简短地下了命令:“开车!”
到什么地方去?他不说。显然他企图不言而谕,让阔少爷把他拉到放着镜架的地方。魏
福森当然不肯轻易让他把东西取走了。他顺着僻静的林荫路兜开了。
地虎的神态很悠闲,用指甲剪修理了一阵指甲,又挪到下巴上剪着拔尖的胡茬。
“你干得很出色,很出色,我的阔少爷!”地虎看出了对方是在兜圈子磨他,便开口夸
赞了。
“小招数,何足挂齿!”魏福森谦虚地笑了笑,把车开得飞快。
“实在抱歉,我让你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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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久候!这些年来,我昼思夜想,不知何日君再来!如果没有信仰作为我生命的
支柱,我可能早就坍塌了!”
“苦啊,特洛伊木马中的独胆豪杰!如今,老弟这么几天又创造了大海捞针的奇迹!”
魏福森这才明白了:原来地虎对他这么快找到了镜架是有怀疑的。这一点,他真不愧是
一个有头脑的老坏蛋!
“奇迹吗?”魏福森爽朗地大笑起来,“大概是您的祖上有德,是托了您的福呦!”魏福
森掏出烟盒,回手递给他。他本来无意吸烟,听了美言,也有点兴奋了,顺手拿出一支。“为
了寻找那个宝贝,我尝尽了苦头。老实说,我不止一次地灰心丧气。那天下午,我在街上走
着,突然感到眼前明晃晃的一亮,原来是一个女人夹着的大镜子把阳光折射到我的脸上了!
她刚从一个制镜社走出来。这好象是上帝的暗示,我突然来了灵感,也想到制镜社去碰碰运
气,其实这也并非瞎闯——”
“这么说,那个宝贝转嫁多年,最后又回到娘家去喽!”
“与其说是回娘家,倒不如说是住医院。最后一个买主不慎把镜子碰坏了,送到那里是
换镜子的。”
“勿失良机!马上领我去把它弄到手。”
魏福森又快又稳地把车开到制镜社门口。
“前面带路。”地虎摆出十足的上司的派头,摇着扇子,连车门都不开。
魏福森只好恭恭敬敬地服从他的命令,领着他来到柜台前。地虎转了几圈也没发现那个
雕花镜架,现出了不满意的神色。
“掌柜的,”魏福森向一个正用鸡毛掸扫柜台的老店员说:“前几天,我在贵店遇到一位
老人来修理一个雕花镜架,那真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我回去跟我师傅一说,他也很感兴趣,
今天也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老店员很冷淡。
“这位就是我的师傅!”魏福森想趁机给介绍介绍他的“师傅”,哪知那老店员却麻木不
仁,背过脸去,只顾用鸡毛掸去打扫货架上的灰尘,连理也不理他们。魏福森心中有些急了,
他甚至暗暗埋怨姜局长怎么安排了这么个不近人情的人来接待他。二人僵了一阵,那老店员
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这位就是我的师傅。他是搞——”魏福森瞅了他“师傅”一眼,不知该说他是搞什么
的为妙。这是个关键的字眼,他还不知道地虎以什么身份在这个场合出现,只好见他的眼色
行事了;地虎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的“徒弟”明白他要装成什么人物,只用眼珠子瞪
了他一下,那意思倒好象要考验他一番,看看他有没有急中生智的本领。
“他是搞艺术的。”魏福森大着胆子脱口而出了。
地虎满意地点了点头,而那老店员却不理睬,还有点挖苦地说:“搞艺术的,我们是做
镜子的,谈不上什么缘分。你们实在要看,就上后屋去找赵师傅吧,我不管这些闲事。”
老店员说话虽然生硬,却给他们打开了上后屋去的绿灯。
那里很热闹,女工们嘻嘻哈哈地蘸着油彩描龙画凤。赵师傅正往一个梳妆匣上镶镜子。
地虎一眼瞧见了摆在一旁的那个雕花镜架,象一只鹰瞥见了一只鸟儿一样,淡黄的眼珠
子里闪出一道金属的光亮。
地虎向赵师傅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老师傅,打搅您了,我是电影制片厂的道具设
计师。最近我们正在赶拍一部描写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的艺术片,其中有一个镜头是描写一
位少奶奶梳妆的,可惜我们跑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一面象样的镜子,现在总算找到了,这个雕
花镜架太理想了。”
地虎一面说着一面掏出盖有大红印的介绍信。赵师傅从耳丫上取下大半截香烟,对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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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递到眼前的烟盒摆了摆手。魏福森替他点着烟后,他拉开了话匣子:
“伙计,你真不简单哩!可是,我一看到少奶奶们抹粉就打喷嚏,这是我看电影得的病。
没有法子啊,女同志有一分钟看不到自己的脸蛋,就不放心。谢天谢地,她们要是不那么越
照越不怕麻烦,我们的买卖早就黄喽!”
“师傅真是通情达理的人!”魏福森客气地抓住了正题,“看得出来,为了使观众受到教
育,您愿意掷下??”
“别着急呀,小伙子。我好象应该把它修好之后再借给你们,这个破镜子——”
“这全由我包下了。”地虎连忙说。“我们只借用一天,明天就璧还。”他又掏出一把钱,
“我们不能白用,请打个条子,收下这笔微薄的报酬。”
“都是公家的买卖,收什么钱呢。”赵师傅推辞说。“这是我的一个老友让我重换一面镜
子的,既然你们着急要用,就先用一下吧,我可以替他作主。”
“请您放心好了,”魏福森感激地拍了拍赵师傅的肩头,“我们一定会选一面最漂亮的镜
子给镶上,这既是艺术的需要,也是主人的愿望,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喽!”
赵师傅又拿来了那个装保温壶的纸盒箱子给他们装好。二人乐颠颠地离开了制镜社。
“桂林路,长虹旅社!”地虎一进车就下了命令。
十五
魏福森向车镜里瞥了一眼,望见李耕扮成邮递员骑着摩托跟上来了,才放心地加快了速
度。
到了长虹旅社的门口,轿车停下。
“张凯,你完成任务了。明天早晨六点钟在此等候,把镜架还回去。再见!”地虎下了
车,抱着那个纸盒箱子,撇拉着腿,钻进了旅社的大门。
李耕背着信兜子也进去了。一进房门,右侧便是收发室。他依在墙角,一面翻弄着兜子
里的报纸、信件,一面盯着地虎的去向。只见他象只鸭子那样跩了几步,四下瞅了瞅,突然
迈开了雄健的步子,飞快地顺着走廊拐进了耳房。原来他并不是瘸子。
李耕随着跟上去。他有点迟了,地虎已经达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不慌不忙地推开门
进去了。李耕紧靠在男厕所的门后,看清了那扇门的毛玻璃上涂着“101”三个数码。
李耕走进斜对面的服务员工作室。屋里很静,只有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姑娘趴在办公桌上
睡觉。
李耕一时局促起来,干咳了两声,她依旧睡得很香。这种猛劲打扮自己的姑娘,一看便
知道,准是夜间同男朋友在一起消磨得工夫太长,现在就拿工作时间来赔偿她的兴奋造成的
损失了。李耕由于身负重任,他一进屋就对这位睡得太实惠的美人产生了反感。他能总蹲在
厕所里窥望那个坏蛋吗?这里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了望哨。他提起痰盂的长柄,磕了两下,总
算把她闹醒了。
“住宿吗?”她睡眼惺忪地伸着懒腰,眼皮很重,还想继续睡下去。
“有封信我要亲手交给一位房客。”
“那你就去呗。”
“他正在休息。他一夜没有睡觉。我暂时不想打搅他。我在这里坐一会可以吗?”
“不一定可以。你还是快送信去吧,那位同志住在几号?”
“101。”
长辫子姑娘把眸子往眼眶上一掀,上上下下把李耕好顿端详,“你没记错房间号吧?”
“不会的,今天早晨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呢,没错!”
“对不起,那就请你快到‘101’去吧,你跑到我这里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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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为了礼貌和规矩。况且??况且‘101’房间正锁着。”
“什么!活见鬼!”她豁地站起来,抓住一只水杯,准备对付他了。“‘101’是空房间,
空房间!根本就没人住。你想干什么?”
“??是真的?”李耕把浓眉一挑,“你正经点,别胡闹!”
“你想教训我吗?哼!”她啪的一声将刚才当枕头用的旅客登记簿子摔过来,用手掐着
腰,“你自己查吧,我没工夫和你磨嘴。”
李耕翻看着簿子,果然没有“101”房间。
服务员噘着嘴,盯着李耕那有些惊愕的神态,看出她不象个撞骗的莽汉,便眨巴着眼睛,
悄悄地从桌上抓起一大盘钥匙,走出了门。
走着走着,她放慢了脚步。她害怕了。她捞起立在走廊墙壁上的一只大拖布,象要去打
扫一个太平房一样,蹑手蹑脚地向“101”房间走去。她站在门口悄悄地听了一阵,然后敲
了敲门,又把眼睛贴在门缝上瞅了瞅,才推门进去了。
片刻之间,她扬着脸,甩着辫子,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她仿佛受到了捉弄,恼羞成怒,
厉声训斥李耕:“活见鬼!‘101’房间明明空着,大白天你也要耍鬼吗!喂,坦白吧,你到
底是干什么的?”
李耕一听那房间时空的。吓了一条,急得也顾不得与她争辩,转身便向那里跑去。
李耕在前面匆忙忙地走,服务员仔后面急匆匆地追,他反倒成为被盯梢的对象了。
李耕来到“101”房间的门口,刚要侧耳探听一下,那服务员实在敏捷极了,从背后一
下把他推了进去;她随即掏出一把大锁,咔嚓一声,就把他禁闭起来了。
李耕来不及理会他的背后发生了多么糟糕的报复行为,他极力站稳脚,定了定神,扫视
全屋。不错,屋子的确是空的。除了两张叠落在一起的木床以及斜立在墙边的两个草垫子而
外,什么也没有。原来这屋子由于漏雨早已停用了。天棚上洇满了地图一般的湿印,地板上
长着一层发绿的霉菌。
他蹲下去,仔细观察地上留下的痕迹。那绿灰似的霉粉上,依稀有两只大脚印直奔铁栅
栏的窗户。那脚印似乎在窗口停了一阵,然后就不见了。可见地虎在屋里只呆了片刻,大概
正是在他与睡觉大王进行外交性会谈的时候,地虎干完了某种勾当溜之大吉了。
李耕急得直挠头,他又悔又恨,他被甩掉了,一种职业性的责任感使他对背后的锁头并
不感到十分可怕。他首先要冷静地弄清现场,盲目闯出去望风扑影是徒劳的。他向窗外望去,
那是一个不大的后院,周围有高墙,有一道半敞的门看样子是与一家食品厂的后院相通的,
可以望见排在那里的许多糕点箱和蓝色的冰果车。他转回身,刚一迈步,一眼看出那个很脏
的草垫子似乎动了一下,他的心怦怦地跳开了,难道是地虎藏在那后边吗?
他轻轻地闪到一旁,屏住呼吸瞅着。啊,那草垫子果真是在微微地晃动。随着一阵窸窸
窣窣的声响,一个沾满草屑的脑袋从一头缓缓地探出来了。
李耕下意识地把手插到信兜子里,即使面对面地碰上了,他也不能惊动这只毒蛇。然而,
实在是措手不及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摆布这种对双方来说都很不体面的困境。
那人爬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李耕长吁了一口气,见那男孩现出十分恐惧的神情,他温和地走上前,一面抚摸着他那
蓬乱的头发,一面替他往下摘着草屑。
“小朋友,你藏在这干什么?”
“我妈打我。”
“为什么?”
“我逃学。我不去,她就打。”
“唔??你藏在这里时,没看见别人进来吗?”
“看见了!”那小家伙感到有话可说了,纯真地瞪大了黑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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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撵我,我跑进来,刚猫进草垫子后头不一会,有个人进来了。”
“那个人手里没拿东西吗?”,
“拿个大纸盒子。”
“他到哪去了?”
“他对窗外喊了声:喂,卖冰果的,我买四十根!就把箱子递出去,接着他也从窗户跳
出去了。”
“这窗上不是有铁条吗,怎么能出去?”
“嘿!”小家伙笑了,咧着嘴,露出了刚脱落的一颗门牙缝,跑到窗口,握住右边的一
根铁条,用力一推,整个那排铁栅栏象一扇门一样,一扭动便敞开了。原来,只有中间那根
铁条是贯穿在上下窗框上的,是个活轴,其余那些只嵌在与窗框平行的木棱上。
“这不,他一推,就开了。”
“谢谢你!小朋友,咱俩也快从这逃跑吧!”
他们跳出窗外,又把铁栏关好。当服务员拎着炉钩子、女经理举着大拖布叫喊着闯进屋
子时,她们惊呆了。
“你认识那个卖冰果的吗?”从食品厂的大门走出以后,李耕问那个孩子。
“认识一点。我妈妈是旅社的会计,我成天在那玩。这两天有个阿姨,推着冰果车,常
从旅社后院出来。我还买过好几根呢!”
“那阿姨的冰果箱上没有号码吗?”
“有啊,两个大白字:65。”
“好!再见了,小朋友,我希望你别再逃学,成为一个好学生。”
李耕不敢轻易到旅社门口去骑他的摩托车,怕被那位服务员发现造成麻烦。他正在犹豫,
看到张健坐在一个小布篷下,光着—只脚,掌鞋的小老头正往他的一只鞋后跟上敲着钉子。
他不象李耕那样性急,看到魏福森的汽车启动以后就顺着屁股粘上去了。张健驾驶的嘎斯车
上,不仅载着氧气瓶,还有两个“装卸工”,当初他们停在仅能望见制镜社的一家氧气厂的
门口,现在嘎斯车停在长虹旅社斜对门的农具修配厂的院中。
“刁先生没从大门出来吗?”李耕顾不得含蓄了,开口就问张健。
“没有。”张健知道不妙,急忙穿上鞋。
“看到一个推冰果车的女人没有?”
“看到了。”
“多少号?”
“65。”
“对,往哪去了?”
“拐进了左边的小巷。”
“快,盯住!请把摩托车替我推过来。”
张健把车推过来了。
“宝贝在‘65’号冰果箱里,我直插进小巷,咱们分头行动吧,盯住65号去向!”
小巷里的路很狭窄,还有许多岔道,李耕不得不减速行驶,每到一个岔道口他都得停下
寻视一番。他越走路越窄,终于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中抛锚了,他的摩托车象一只粘在蛛网上
的甲虫。
他扶着车把正在踌躇,忽见一个中年妇女推着冰果车从旁边的小胡同里走过来了,蓝色
的车箱上用白铅油涂着很大的两位数字:65号。
就是她!
距冰果车后面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提着一网兜水果和点心,戴着墨镜,溜溜达达
地往前逛着。他是张健。
37
李耕蹲在那里假装修车,等张健走上来。
“我怎么看这个65号有点不大象,”张健小声警告他说,“你别跟在后边瞎泡了。”
“不会有第二个65号,盯住!”
“别蛮干,你上前去试探一下。”
李耕开车奔到65号冰果车前边,慢慢停下。他热得满头大汗,东张西望。
“买两根冰果。”见冰果车走上来,他一面喊着,一面掏钱。
那女人摇摇头,冷淡地回答说:“卖光了!”
肯定是她!
“哎呀,真糟糕,渴坏我了。”李耕擦着汗,现出很遗憾的样子,发动车子要走了。
那女人定了几步,侧过脸来,见李耕那副可怜相,犹豫了一下,便把车停下来。她敞开
箱盖,探进身去,翻腾了一阵。
“喂,小伙子,该你有福啊,这里还真剩下一根哩。”
“是吗?那太好了。”李耕跑过去,欣喜地接过冰果,贪婪地咬了一大口。“谢谢,不能
再找出一根了吗?”
“不信你自己找找看。”
这正是李耕求之不得的。他躬着身子,细细地往箱子里瞧着,只见底部堆着一些包冰果
的碎纸。他伸手去翻弄了一阵——
65号冰果箱是空的!!!
十六
姜局长对张健和李耕的失职很气恼。他认为,这一下没盯住,大有前功尽弃的危险:地
虎一旦得到镜架里的钥匙,很可能就把阔少爷甩掉了。
他的大烟斗又不通气了。他捅了一阵又把一截铜丝断在管道里。他一发脾气,不仅粗野,
而且带有无情的挖苦,夹着俏皮话,尖酸得令人啼笑皆非。他掐着烟斗走到大棋盘跟前,猛
往一颗马上敲着:
“连环马,你在旅社门口守株待兔吗?那辆冰果车要是从食品厂的大门走出去你怎么
办?你没看透吗,那65号车箱号码是临时插上去的一块活动胶合板,进了小巷以后她就摘
掉了。那不是冰果箱,地虎更不是咬一口稀酥的冰果。你为什么不注意人的特征?要是地虎
化装成个老军官出来,你们可能还会向他敬礼呢!还有,我给你的‘装卸工’小王怎么丢了?
上次他在停尸房开了两枪,给我们捅了漏子;这次,他听你瞎指挥,钻进胡同里卡住了吧?”
张健和李耕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像两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惹祸精!你缘木求鱼!”姜局长狠狠地瞪了李耕一眼。
“那个迷迷糊棚的丫头用得着你去管教吗?你把一个本来可以和你密切合作的人惹恼了;
要是没碰上那个逃学的小家伙,要是窗户上的铁栏推不开,要是不叫地虎先生给你示范带头
闯出—条活路,我看你非得让那位睡仙一炉钩刨死不可。活该!”他把烟斗一下触到李耕的
怀里,“拿着,给我敲开!”
李耕双手接过去,又赶忙立正站好。
“站着干什么?还看不出我现在急需什么吗!“
李耕莫名其妙地满屋张望着。
姜局长掏遍了四个兜子,也没摸出一分钱来。“愣着干啥?偏要让我掏出钱吗?还不快去
给我买一包好烟丝,快去!”
李耕乐了,一下从窘迫中醒过来,急忙敬了个军礼,转身就跑。
38
“连环马,过来!”姜局长摔着棋子。
张健明白了,他又犯了毛病,不同他下一盘棋是不能消火的。
张健如坐针毡,欠着屁股摆好了棋子。姜局长伸过手来,毫不客气地给他捡掉了一个车、
一个马,一本正经地声明道:
“别赖,这很公平。今天你在长虹旅社已经输掉了这两颗棋子;冰果车没了,地虎又土
遁了。对了,还有小王下落不明!”说着;他又伸手上去拿掉一个炮。
张健咧开嘴,似哭非笑地咧着。
“别谎,光杆司令,你单枪匹马地干吧!”
张健不敢动手举棋,窘得只顾乱搓。
姜局长来了劲头,把板子砸得喀喀响,开头就用炮打他。
“今天必须把镜架给我瞄住,等到明早六点钟就什么都完了。知道吗?”
“是!”
“说说看,你马上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到食品厂党委去,调查一下所有卖冰果的人的政治面貌,特别是要弄清是哪个女人最
近常从旅社院中经过。”
“不错,很标准的大网兜。”姜局长暗暗用两只车看住了对方的马。“还有呢?”
“还有??到长虹旅社去查一查‘101’房间的背景。”张健早就看出了门道,拉出大车,
要硬拼了。
“党八股。你这匹马离开棋盘就瞎闯了,你干完这些至少得两天!那个冰果车和食品厂
有什么关系?它是地虎今天早晨临时安排的,它就放在窗口附近,根本就没到食品广,是假
造的。而且,可以断定,地虎也钻进了那个‘包厢’里和镜架一起被一个女人推走了。至于
‘101’房间嘛??”
姜局长端起了炮,要打对方的马,一看有埋伏,又缩回了手。“那是地虎早就相中的地
方,他肯定就住在那个旅社,几天前就把窗上的铁栅栏改装好了,他又配制了那门上的钥匙。
这还用查吗?”
“这么说??”
“说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好好观察现场?那是一辆手推车,不是一架直升飞机。”他想乘
机一下把对方将死,哪知把大车刚推上去,张健返回手来,用马把车给踩掉了。
姜局长心疼得直拍大腿。
“报告,全盘完成任务!”李耕捧着烟斗和烟丝进来了。扮成装卸工的小王,抿着嘴,
羞怯地跟进来,躲在门旁的卷柜后边。
“不干了,不干了!我得抽烟了!”姜局长趁机从棋盘上溜了下来。 ’
他操起烟斗装上烟丝吸着。他一转身看见了小王,他不是胆胆怯怯而是羞羞答答。掉队
的人不是这样,一个纯朴的战士只有受到表扬时才会现出这种神态!
姜局长的眼睛一亮,把烟斗一扔,像拥抱一个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战友一样,以他特有的
军人的爽快与激情,上前一下抱住了他。是的,不管什么样的战斗,只要有一个战士没有及
时归来,那都会使他牵肠挂肚的。刚才他对张健动了那么大的肝火,其实很重要一点就是因
为他少带回了一个人!小王原以为一定会挨一顿痛斥的,姜局长的亲热一下解除了他的忧虑。
他憨厚地微笑了,大胆地仰起脸来,闪着泪花,那么幸福地张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承受
着老局长的怜爱。
“刚才我还骂过你几句呢??现在,我明白了,你的神情告诉了我一切。”姜局长像个
慈祥的父亲,轻轻地理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突然激动地喊道:“同志们!雕花镜架没有失
踪,它依然牵在我们手里!”
张健和李耕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围上前来。
39
“这是一位凯旋的勇士!”姜局长把小王按到藤椅里,递上一杯茶。“小王,快说说吧!”
原来,小王在农具修配厂的院中听完了张健简略的介绍以后,并没有按命令马上从食品
厂的后门穿进小巷去追冰果车。他细心地观察了从旅社门口走出的那辆推车的辙印。在房头
拐弯处,有—小片潮湿的泥土,车轮轧下了明显的印迹。他发现胶纹中有一个浅浅的小圆坑。
他断定那是扎在车带上的一个图钉留下的印迹!他顺着车辙走出旅社,奔进小巷。刚走不
远.在第二个胡同口,他看到有一条模模糊糊的车印拐进去了。他没有抱着多大希望跟进去。
道路很干爽,有一层很厚的浮土,来来往往的车印太多,根本就无法辨认了。他后悔了,以
为自己被引进了歧途。他刚要转身出来,突然从一家的篱笆缝里瞧见了一点闪闪发光的东西!
哦,正是一个图钉嵌在一个车轮上向他夸耀光泽哩!那小院子很幽静,摆着许多花盆。车上
没有冰果箱了,只剩下一辆空推车。小王悄悄绕到这家的房后,从一丛小榆树中向屋里窥望,
看到那个拿走镜架的家伙正和一个女人举杯痛饮哩!
那人正是地虎!小王马上与附近的派出所取得了联系,他们出动了便衣警察,暗中看住
了地虎。经了解,那女人是个寡妇,外号叫“小白娥”,是个有名的大破鞋。
“好极了,来!”姜局长端起了茶水,相小王碰了茶杯,一饮而尽。“一个图钉就把虎尾
巴结钉住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魏福森按地虎的约定准时到了长虹旅社的门口。
奇怪得很,他等了五分钟也不见有人来送镜架。干这种工作的人,错过了一分钟就是违
背了命令,他是有理由马上离开的。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五分钟,还不见有人来送镜架,他知
道是受了地虎的欺骗!这个老鬼一定是信不过他,怕这里有埋伏,故意捉弄他的。一怒之下,
他开车走了。
他顺着大街往前开。不远处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有四五个旅客等候在那里。当他的车刚
要擦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小姑娘扬起了红领巾,高喊着:“叔叔,给你东西!”
魏福森急忙别住车。
“叔叔,给您东西!”小姑娘喜颠颠地提着一个崭新的大皮箱跑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魏福森一时想不透,感到很奇怪。
“我上学走到这儿,有个人守着这皮箱直向我招手。他塞给我两包糖果,说他有急事要
到火车站去,托我在这拦住一辆米黄色的小汽车,车牌末尾两个数都是2的,叫我把这东西
给您!”
“好狡猾的东西,他又溜了。”魏福森在心里骂道。他接过皮箱,拍了拍女孩的肩头,
“谢谢你,红领巾,你没看见那个人往哪去了?”
“他早就坐上车走了。”
“再见了,红领巾。”魏福森拎着皮箱上了车。
“司机同志,我到喜鹊桥去。”
一听这话,魏福森吓了一跳,难道又冒出一个地虎不成?他扭头一瞧,是一个戴茶色眼
镜的人,身着笔挺的灰西装,蓄着小胡子,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他仔细一端详,一下看
出是李耕。他没好气地说:
“先生想去会见织女吗?还没到七月七呢!”
“六月六也将就吧!”李耕拉开了车门,自己钻了进来,“我是来见牛郎的。”
汽车开动以后,李耕抱怨开了:“咳咳!不能总装老土。刚才我就把你这位大名鼎鼎的
‘阔少爷’唬得直愣眼,昨天我被地虎甩苦了。”
“怎么,你没盯住他?”
“别提了,总有人跟着帮倒忙,一个杨排风用烧火棍差点把我拍倒。嘿嘿,当时我要是
有这副尊容,哼,就不那么倒霉了。”李耕高傲地往靠背上一倚,神气地一捋小胡子,一下
把右撇的那一撮拽掉了。他慌了,用手捂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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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糕,今天又让他溜掉了。”魏福森焦急地说。一个旅客站在马路边上举手想拦住
他乘车,他鸣了喇叭,一招手飞快地滑过去。
“放心好了,地虎唬不住咱们。”李耕把手从嘴巴上挪下来,慌忙向四下瞅了瞅。“今天
早晨他从小白娥家一出来——哎,我不说什么是‘小白娥’了。反正地虎一露头就让咱们盯
住了。”他掏出小镜子照着,用手使劲往下薅剩下的那一撮小胡子。这一撇恰恰胶得很结实,
疼得他直咧嘴。“张健和小王早就和地虎坐同一辆车跟定了。姜局长没让我到旅社门口去跟
踪,这真是妙极了!”拔掉了胡须,他掏出手绢,直揉人中。“我留下来等你,我早看透了这
个皮箱,小姑娘拦不住你我也得拦住你。别丢下咱们的宝贝。你知道底细了,别上火。”
“你们干得真痛快。”魏福森羡慕极了,“而我,只能这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吧,你挺带劲。我今天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呆着,要不碰见
那个老鬼才怪呢!”
“我的大爷!你一会儿长胡子,一会儿光嘴巴,是个见毛就拔的硬手,满脸是毛的虎头
敢伸进来吗?”
李耕哈哈地笑着,伸手把那个新皮箱抱在怀里。“呀!这皮箱真漂亮!特务还挺讲究脸面
哩。我得先瞧瞧这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小心点,地虎说不定也在那里面搞了鬼,装上一颗炸弹呢!” ’
李耕吓得一哆嗦,吸了口冷气,两只手象被什么尖东西扎了一下似的,急忙缩到怀里。
“怎么,那上面还带刺吗?”魏福森回头挖苦了一句。
“哼!什么弹在我手下都得完蛋。”李耕撸起袖子,先把耳朵贴在皮箱上听了听,然后
象一位钢琴家开始演奏那样,把手指轻轻伸向那几个壳闪闪的“琴键”,似乎在弹一支缠绵
的歌曲。
“吓,地虎先生还其讲信用哩!”李耕敞开了皮箱,掀起那个装暖水瓶胆的纸盒盖,快
乐地减起来。“你瞧,他真把那面破镜子结换上新的了。嗯,这就叫作‘破镜重圆’吧?‘阔
少爷’,地虎要是是个小姐,这么干可就有意思喽!”
“扯到哪去了,别胡闹。”
“对对时,哎呀,不好——一颗定时炸弹!”李耕惊叫起来。
魏福森慌忙把车刹住。
李耕从纸盒箱里的空隙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他把耳朵靠上去听了一阵,没有听
到时针的走动声,才有点放心了。
两个年轻人颇有兴致地紧围到一起观看那个外三层里三层的小包裹。李耕一面小心翼翼
地揭着,一面翕动着鼻孔,“怎么还带带粉味呢?哈哈,紫盈盈的花手绢!上面绣的这两只
鸟叫什么名?啧啧,寓意不浅哩。‘阔少爷’,这里面包的,很可能是地虎给你的情书呢,你
闻闻,真有一股胭粉味!”
“别开玩笑了,我闻到的却是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最后一层是用一块薄纱包裹着的,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块半月形的金砖,金砖上还有半
个并蒂莲的花纹。
金砖下面的薄纱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是证据。将来以此相见。地虎。
薄纱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刚健的毛笔字:
阔少爷:这是地虎先生首次授予你的嘉奖。我未能亲手交给你,很遗憾。
海葵
“海葵!”魏福森惊呆了,怅然自语着,“海葵??原来他还不是地虎!”
“老魏,你愁啥啊!明天你就可以拿着这个玩意去找那位先生嘛!”
“不,请你马上把这些东西交给姜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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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地虎还没有出场,红头鼻子不是地虎。
姜局长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独自坐在藤椅里,磕着不透气的大烟斗,苦恼地思索着。
是的,于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首次遇上这么老练的一个对手。
海葵虽然也够狡猾的了,但他毕竟是个酒色之徒,钻到冰果箱里也没有清凉过来,小白
娥又不走正道,脚下不大明白,结果让一个图钉刺穿了老底!这个并不算走运的海葵,原来
在长虹旅社的“102”房间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天,化名路迪,冒充是上海一家无敌电池厂的
采购员。现在,他正洋洋得意,乘车溜到郊外,跑到青龙山下一个养鹿场去,掏出了东大生
物系的介绍信,以“动物学家”的身份在那里住下了。地虎是否也在那附近潜藏着?那把钥
匙是否也要在那里使用?这只能是猜想而已。也许是,海葵正干着乌贼的勾当,先把水搅浑,
故意制造假相!
唯一使姜局长感到快慰的是,这块金砖充分证明:地虎并不想甩掉阔少爷,这是对他最
后的一次考验。可见地虎要使用那把钥匙,还需要一个人,他正在海葵和阔少爷之间选择一
个最得力的助手。使用钥匙的绝密行动,不会发生在这块金砖到达地虎的手中之前。为了充
分发挥“阔少爷”的作用,在关键的时刻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现在必须设法把海葵这个红头
鼻子除掉,让“阔少爷”成为地虎最信任的人。狡猾的天狼如果是动用了费瑶和地虎这两伙
人马来找这把钥匙的话,那么,现在可以看出,地虎也是指使他的两个下级海葵和阔少爷相
继出马的。现在,“阔少爷”找到了钥匙,而海葵扑空了,这已给除掉海葵奠定了基础。假
如现在我们动手去拔了海葵,那是很容易的,但“阔少爷”就会成为被地虎怀疑的第一个凶
手,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要除掉海葵,只能动用地虎的爪子。
要启动地虎的利齿吃掉他自己的心腹,这得怎么办呢?
姜局长叼着大烟斗,把那块金砖放在手心里掂量着。他瞅着上面那半个并蒂莲的花纹,
象个表达海誓山盟的信物,禁不住要发笑了。他伸手把飘在眼前的一团烟雾使劲地扇了
扇??
魏福森驱车直奔站前广场。他急着要去见钟兰。他将怎样才能将那半块奇异的金砖送到
地虎的手中呢?是再次通过海葵传递呢?还是地虎亲自出面同他对证呢?这些,他必须从钟
兰那里听到姜局长的意见。
一位姑娘突然从人行道上窜到他的车前,幸亏他手疾眼快,不然非发生一场车祸不可。
原来她正是钟兰。
魏福森一推右边的车门,刚敞开一个缝,她就敏捷地钻进车来。
“开车吧,先生!”钟兰紧挨着他坐下,把双肩一抱,长睫毛一眨动,指出了去向:“送
我到锦江紫玉矶去。”
“有何贵干?”
“今天是星期日。会见男朋友!
“唔??他是??”
“他是谁我能告诉你吗?”
“不,我是说??”
“你不想帮这个忙吧?”
“不不不,这很好??”魏福森突然感到一切都黯淡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哀伤袭击了
他。他看到路旁的景物都是歪着身子扑倒在车后去的。
他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地方。这儿真幽静,在花光波影中,紫玉矶宛如捧着丁香的神女伫
立在江边,杨柳依依的丛林象绿纱垂落在毛毯似的草地上。他们捷足先登了,游客们还没有
42
来到这里,只有一辆医院的救护车从他们停车的小路上驶过去,到达前边一个小小的渡口,
停了片刻又调头开了回来。一位女大夫下了车,向江边的一只小船走去,但是没有摆船的,
她孤独地站在岸边,向四下张望。
“我完成任务了,再见!”魏福森转身去拉车门。
“还没到地方哩!”
“这可不便打搅。”
“你生气啦!”钟兰上前扭住他的袖口。
救护车快到眼前了。魏福森怕这拉拉扯扯的样子让人看到产生误解,只好跟着她向前走
了几步。等救护车一开过去,他也好象得救了似的,扭身就往回跑。
“你当真的啦,”钟兰一把揪住他,委屈得泪光盈盈了。“除你而外,我能约会准呢??
这还用我告诉你吗?在你面前,我真是连半句玩笑都开不得啊!”
“我只觉得,充满欢笑的岁月,还没有到来??”
“我可等不得哩,我要笑,你坐下。”她从提兜里掏出一个铝制烟盒,指了指装打火机
的部位,“那半块金砖安置在这里,你要随身携带着。地虎在暗中早就把你盯上了,说不定
什么时候,他可能亲自出面和你对证这个玩意。拿着吧!”她突然叹了口气,低头抚弄着身
边的野花,喃喃地自语着:“并蒂莲哪??你可别见着花就迷糊了啊!”
魏福森大惑不解地望着她那突然烧到面颊上的羞晕。
“你把衬衣脱下来吧,我还得给你做点针线活呢!”
“有人来了,咱们快转移。”
钟兰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对情侣低头细语着向这里走来。
钟兰领着魏福森漫步到江边。那里有一棵大树,拴着一只无人用的小船。他们上了船。
“开船吧,划到江心去。把衬衣给我。”
魏福森穿着背心在船头用力划桨,疑惑地望着她手中的针线。
“呐,在这儿哪!”她把那衬衣的领口拆开一条小缝儿,从提兜里拿出一把铜钥匙。“这
是藏在镜架里的那把真钥匙。地虎得到的那把是假的,他们什么锁也打不开。局长说,把它
放在你的身边是必要的。明白了吧?”
“明白。你们想得太周到了?”
“我现在把它缝进你的领口,这上面有一个带结的小线头,一旦需要时,只要扯住它—
拽,就开了。”
“请你转告姜局长,在那把锁头面前,敌人将终止他最后的一个脚印。那扇敞开的大门,
唯一能够接待的是我们的步伐。”
“快穿上衬衣吧,咱们该回去了。”
魏福森正在往回划船的时候,钟兰突然惊呼起来:“不好,你快看!”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位从救护车上下来的女大夫自己撑船过江,在急流中她把竿子往
下水流一插,企图把船卡住,哪知水势很猛,船身打到竿子上,她又不肯松手,小船便一下
翻扣了!
“快救人!”钟兰准备往水中跳了。
“让我来!”魏福森急忙掏出那个重要的烟盒塞给她。
翻扣的船漂下来,水面上浮着一只带红十字的药箱。他象箭—样射进激流中。
他抓住女大夫的衣袖,潜在她的身下,把她托到水面。在水中使用这种方法捞人,大有
把自己也淹死的危险。可是魏福森年轻力壮,水性又好,为了抢救这位刚强的白衣战士,他
不顾一切了。
钟兰划着小船,探出身子呼喊着半潜在水中的魏福森,她把船桨伸出来,企图让女大夫
先抓住这棵救命草,减轻一下搭救者的负担。可是,那女大夫灌蒙了,她慌慌张张地乱抓,
43
双手摸着了船沿,死扣住不放,身子上不去,只会往下硬按。于是,灾难接踵而来了:小船
倏地一歪,正往前弓腰拉她的钟兰,一头也栽进了水中。这只船也翻了。
幸好这里已接近江岸了,魏福森看到钟兰一手托着提兜还游得很带劲,才放了心,他驮
着女大夫上了岸。
魏福森把女大夫扶到晒得烫人的鹅卵石上。钟兰象只出水的小天鹅,扑扑啦啦地也跑过
来了。他顿时意识到: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再没有必要靠近这个湿漉漉地显露出全身轮廓的
脱险者了。他急忙跳进水中去追那两只漂走了的小船。
当魏福森把他们乘坐的那只小船送回原处,划着渡口的那只小船沿着江边的稳水逆流而
上的时候,两个姑娘已经唠了半天了。
“喂,开汽车的,你过来呀!”钟兰急切地喊着。“你看这是谁?”
魏福森很不好意思走近这两个让水把薄薄的衣服都紧贴到身上的姑娘。但是,急流又逼
迫他不得不把船划向她们面前的静水。
“过来呀!你有功啦,救了咱们的老相识。白大夫每个星期天都要过江去照看一位瘫痪
的老红军呢!”
魏福森感到这位曾经见过一面的白翎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了。真的,他抢救
她的时候,竟连她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他下了船,从来没有这般拘谨,倒好象是他被人家
刚从水中打捞上来似的。他低着头,礼节性地向前迈了两步:“你受苦了,但愿你今后能够
一帆风顺。”
“在我身上,因你的搭救而复活的,太多了??”
魏福森只抬头望了她一眼,虽然她穿的并不是白色的衣服,却真象一片白天鹅的羽毛一
样洁美。不,她不是从水中刚打捞上来的一个遇难者,简真就象由于思凡而被西王母从瑶池
里贬落到这里的—位仙女。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微,她没有象一般姑娘那样,在恩人面前总是
激动不已,不是抹泪就是莞尔一笑;不是的,她连半句感恩的话也没说,只含含糊糊地剖白
了她隐秘的感受,薄薄的嘴唇便翕动起来。然而,那迷惘的蕴藉,缭绕着多么缠绵的韵致啊!
她那被浪花打乱了的长发油汪汪地散落在肩头,鬓边还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她在极力地
用那密集的长睫毛掩盖着眼角的泪星。她用一只手假借抚摸胸口,暗暗掀起紧箍在胸前的湿
襟,把洇出了形状的曲线掩藏起来。她脱掉了皮鞋,穿着玉色的丝袜,站在那浅绿、鹅黄、
天蓝的蛋圆石子上,不知是由于柔弱还是羞怯,正那么艰难地对他作出端正的姿态,宛如安
徒生童话中那海的女儿刚刚走出幽暗的龙宫。而那个纯真的钟兰.则十分惬意地斜卧在她的
身旁,把外衣晾在一丛小花上,光着脚丫,不住地用脚趾夹着小石头往水中甩着玩,满不在
乎地挺着湿淋淋的胸脯??
魏福森楞了一阵,终于想起了一件大事:
“啊,烟盒,我的烟盒!”
“早叫龙王爷拿去喽!”钟兰嗔怒地白了他一眼。
魏福森的脸色吓白了,他转身就往江中跑。
“在这呐!”钟兰高傲地举起烟盒。“你的心跑哪去了,现在才想起来,捞上来也泡黏糊
啦。”
魏福森臊得满脸绯红,慌忙上前用双手接过烟盒,忧虑地问:“没湿透吧?”
“问我于啥?从水里捞上的玩意,还能冒烟吗?你喝尼古丁的大碗汤好了!”
魏福森下意识地掂了掂烟盒的重量,又看了看打火机的部位。惊喜之余,他顺手拿出一
支湿了大半截的香烟,叼在嘴上,又习惯性地去按动那个打火机。
钟兰用脚踢过来一颗小石子。魏福森一拾头,只见她正咬着牙根瞪着他。他恍然大悟了,
急忙把烟扔掉,揣起了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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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魏福森是他的同行中最勤奋的一个司机,每天早晨五点多钟他就把车开出来了。特别是
最近几天,他为了成为第一辆到达站前广场的出租汽车,还探索出一段简便的小路,可以提
前八分钟到达。因为站前广场是地虎指出的唯一接头的地点,现在他如果想来对证这半块金
砖,在他没有指明新地点的情况下,最大的可能性也还是在老地点进行接触。早一点到达那
里,人少,车少,便于地虎出场。
他在马路上行驶了一会,使朝直开进那条小巷。城市还没有醒来,清道夫刚刚扫完街面。
雾很大,路两旁的景物都沉浸在迷茫之中。突然,他发现有几颗鲜苹果滚到车前的路面
上来了。他往路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正背对他,一只手扶着电柱,一只手按着前额。一
个提篮歪倒在她的脚下,苹果就是从那里滚落出来的。
魏福森是个见义勇为的入,他曾经多次把车停在步履蹒跚的老人身旁,免费把他们送到
所要投奔的地方。现在,他又情不自禁地停了车。他先跑到车前拾起那几个苹果,装到那只
歪倒的篮子里去。他发觉这女人的背影好象很熟,想到对面去看一看又不好意思,只好站在
她的背后问道:
“同志,你怎么了?”
即使听到有人问话,她也没有转过脸来,她只顾用一块大手帕揉着眼眶,执拗地摇了
摇头。但是,看那样子,她已经经有些站不住了。
“哎呀,你在这儿呀!” 一个骑自行车的姑娘匆忙奔上来,扔下车子,上前扶住她。“不
是让你好好休息吗,你怎么偷着走了呢?咳?”
骑自行车的姑娘一看到束手无策的魏福森,便来能耐了:“你呆在这干啥?还不帮帮忙!”
魏福森反倒显得更笨了,他围着那位把头已埋到招架者的胸襟里的病人转了一圈也没插
上手,只把地上的篮子捡了起来。
“这是你开的车吧,快把车门打开!”
魏福森闹不清这位骑车跑来的姑娘为什么这么大的派头,疑疑迟迟地去打开了车门。
她扶着那位昏晕的同伴上了车,把她安置在后座上躺下才下了车对魏福森说:
“你拉着这位乘客,不仅是你的义务,而且是你的光荣。她昨晚给志愿军伤员输了五百
CC的血,她本应躺在医院里休息两天,可是,她为了给她家附近的一位老大娘针灸,一大
早就跑出来了。怎么样,司机同志,你也该发扬点风格,用车送她回家吧!”
“好,好??”魏福森披她的事迹感动了,连忙点头答应。
“到她家去大约只有四里路了,一直往前走,过了康平桥往右拐,鸣凤路一百八十五号,
门口有两棵龙须柳的那家就是。看样子你能照料好她,好了,拜托了,先谢谢你!我得回去
向领导汇报一下,再见!”
“请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魏福森先拉开后车门,看到病人侧卧在那里,脸儿紧趴在一只手臂上,只对他露出了一
大堆乌黑的头发。他只好轻轻地关好车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发动了马达。
轿车在那个有着显明特征的小院外停下。
魏福森下车跑进院子。院庭凝聚着家庭的恬静,充满了肃穆、闲适的气息。两只燕子在
晾衣绳上交头接耳地呢喃着。
房门上扣着锁。
魏福森跑回来,现在只好他亲自动手搀扶病人了。他拉开后车门,轻声地叫着“同志,
醒醒吧,到家了!”
那位病人一面吃力地支起身子,一面伸手去掏钥匙。
“啊!是你,白翎同志!”魏福森吃惊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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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苍白的脸,困惑地望着他,不知是过分激动还是又昏晕了,她倾倒在他的肩上??
屋内是古朴、洁净的。象许多不富裕的家庭一样,一张老式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架印有罗
马数字的老钟,两只搪瓷缸,一个竹皮暖瓶。墙上挂着两个小镜框,里边摆尽了这个家庭的
所有照片。
白翎扶着炕沿,尽量不让魏福森多费力气,自己挣扎着上了炕,斜依在墙边。
魏福森对这位又给志愿军献血的姑娘更加敬佩。他不知该怎样才能照料好她,环视了一
阵,赶紧把炕边的一只绣花枕头送到她的头下,又操起暖瓶结她倒了一杯热水。
“太对不起你了,我忙得一点空闲也没有。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她喘息着,“我真该埋怨上帝了,好象是它安排的一样,总让我打扰你??”
“你救死扶伤的美德就是上帝,请接受我这个虔诚信徒的景仰!”
“让我向你祈祷吧,你才真正是神圣的。为了我,你又牺牲了宝贵的时间??”
“我只把时间献给你,这太微薄了??”
“你的语言象你的人品一样美好。你请坐吧,过一会儿我就会好的。”
她安样地躺着,迷迷悠悠地闭上了眼睛,把手帕盖在胸上。魏福森看出她有点冷了,想
拿被子替她盖上,又怕她嫌热,便脱下自己的上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白翎静静地睡着了。魏福森走到窗前,撩起谈绿色的窗帘,又把用图钉扎在屋门玻璃上
的一张报纸揭下来。为了让室内的空气保持新鲜,他把门敞开一道缝,搬来一把藤椅,便对
着门口坐下,低头看那张已经发黄了的《东北日报》。听到她那轻微的呼吸的声息,他感到
很舒畅。他翻动报纸的时候,都格外小心,唯恐弄出声响惊动了她。从门缝向外望去,那是
个厨房的角落,放着一只带花纹的坛子。一个卵黄大小的土豆大概是春天就遗落在那里了,
如今长出了一丛细嫩的白芽,极力向门口的阳光伸探着柔弱的长茎。一只油黑油黑的老猫从
门槛下面的土洞里爬进来,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魏福森把脚伸出去,横在门口。那老猫竖
起尾巴,抬起一只爪子,用铜纽扣一样的眼珠子瞪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岗哨。它大概是要显示
出老房东的身价,喵喵地叫了两声。魏福森向它摆摆手,不准它发言,以免吵醒它的主人。
它不叫了,但是不后退,弓起腰来要跳了。魏幅森对它做了个鬼脸,它才扭头跑开。
老钟慢腾腾地敲了七下。他向炕上望了一眼,见白翎睡得正香。她躺在淡绿色的方格褥
单上,枕头上泻落着烟一样的黑发。她一只手托着白净的脸儿,一只手还停落在那只茶杯的
旁边。她的睡姿是美丽的。明朗的阳光把窗前的花影放映进来,朦朦胧胧地散落在她的身上,
她仿佛披上了一层光与影织成的轻纱。钟摆的滴答声象春雨在淅沥。对于安睡者,它是催眠
曲;对于战斗者,它就是征鼓的咚咚!然而,他能趁此机会偷偷地不告而辞吗?不,道义不
容许他离开这里。
此时,他就是这位医生的护士。是的,在这样孤寂的一个小院,在这样僻静的一间小房,
这位姑娘毫无顾忌地伏在他的肩上,十分坦荡地挽住他的胳臂,异常纯真地请求他逗留下来,
这么安然地躺在他的身边,如此放心地步入甜美的梦乡,这对他是一种多么崇高的信任阿!
他把窗帘捡开,把门上的报纸摘掉,背对着她坐在门口值勤,不是为了向她显示他的正派。
不是的,这不仅是出于礼仪,不给不明真相的邻居留下破坏她的声誉的猜疑,更重要的是对
她的尊重。他不能因为这第三次邂逅遗留下来人们能够谅解以外的东西。他不能让她在得到
帮助而恢复了健康的同时再造成道德的损伤!他的心里充满了庄严的责任感。他不正是为了
千千万万个象她这样纯洁、善良的姑娘,这样纯朴可爱的人民在战斗吗!
他猛然想起了他的烟盒!
他本能地站起来,禁不住向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望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身子
转过去,揣着那个烟盒的兜子也随着滑坠到那边去,看不到了。他想上前去看一看,刚要迈
步又停下。真的,难道对这位姑娘也要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吗?
他刚刚坐下,突然听到从柜子下面传来一阵扑扑拉拉的声音。他弓身一看,原来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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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在破笼子里抖着翅膀。他的心猛然一惊:那个叫张凯的真阔少爷就是非常喜欢养鸽子的。
他肃然想起自己肩负的使命。现在,即使在白翎的面前,他也是张凯而不是魏福森!他必须
时时刻刻按阔少爷的言谈、举止、思维去行事。这鸽子一下提醒了他。可是,自从他见到白
翎以后,便不知不觉地甩掉了附在他身上的那个角色,把魏福森的面貌原原本本地呈现给她
了。他在心里同自己激烈地争辩着:
对她这样难道不对吗?
对她不这样难道对吗?
他蹲在鸽笼面前观望着。这是一只品种低劣的雌鸽,由于饲养的不好,毛色更加灰暗。
它非常呆滞,冷漠地瞅着一切。他把笼门打开,那可怜的囚徒老半天也不知道它已被特赦了,
怯生生地在笼口徘徊。
白翎醒来了,她看到魏福森象个孩子似的同那只鸽子玩着,和蔼地微笑了。她轻轻地下
了地,走到门口把那只椅子搬回原处,“请坐吧,该让我款待一下客人了。”
“你好了吗?”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只要休息一下就正常了。”她把提篮中的苹果全倒在桌上,从
中选了一个最大的,用小刀子迅速地剥掉皮,径直塞到他的手中。
她走到炕边,把他那件白西服拿过来,轻轻地替他披在肩上。魏福森一边穿衣服,一边
把手插进怀内,去摸他的烟盒。那东西沉甸甸的,一试就知了。他放心了,想起他刚才的忧
虑不禁觉得可笑。
不料他这些小动作都被敏感的主人看得一点不漏。她削苹果的手突然停下来,微微地抖
动开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扇,脸色煞白,她凝视着一盆君子兰:“你把我当成小人了。
你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吗?它刚才就盖在我身上!你快把衣兜都翻翻,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你误会了??”魏福森羞愧得满脸通红。“请原谅??我半天没吸烟了,就不自觉地
先去摸烟盒,这是我的习惯动作。你想的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吸啊?”
“怕你厌恶。为了礼貌,我克制了。”
“那就请便吧。”她转回身,稍消了—点气,我偏让你吸不可!”
魏福森掏出烟盒,虽然他一再地赔礼道歉,但这个姑娘的敏感反倒使他也暗暗敏感起来。
他在瞬息间不动声色地查看了烟盒的外表,上面的图案、色泽都没有任何异样,都是新的,
没有一点磨损的痕迹。打开一看,他原放在那里的十支古瓷牌香烟—支也没少。
他拿出一支烟,抱歉地笑了:“还得麻烦你,我的打火机坏了。”
白翎给他点着火,“请你原谅我刚才发的那阵脾气。我实在受不了侮辱啊!这有什么办
法呢?我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孤傲的个性。我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我没有童年。现
在我也是举目无亲。这间房子是我姨母的,她也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一个一辈子也没有想
到过爱情的老处女!只我们两人生活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虽然我们很穷,但都懂得尊严
的价值。”
“正因为是这样,你才赢得了人们对你的尊重。”
那只鸽子也仿佛捧场似的,从桌子下边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了。
“你瞧,”白翎象个活泼的小姑娘快乐地拍着手,“为了欢迎贵宾,连这位隐居在笼中的
闺秀,也出来拜见你了。”
“是我把它放出来的,不知道主人是否同意给它自由。”
“你太善良了。是啊,这是和平的使者,它最有权利享受自由。可是,我却以为只有把
它关起来,它才能获得安全呢。”
“我真有点替它担心,刚才我还看见有一只老猫钻进屋来。”
“那你放心好了。你别看那猫的样子很凶猛,象一只小老虎似的,其实心地可善良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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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但不咬鸽子,它俩还是朋友哩。”
“是朋友?猫与鸽子交朋友,这未免??”
“你不要把事物都绝对化了,形而上学!不信你一会亲眼瞧瞧,倒是这只鸽子总向猫耍
威风哩!怎么,你喜欢鸽子吗?”
“你喜欢鸽子吗?”这句话恰恰是阔少爷与地虎接头暗语中的一句完整的台词。魏福森
一听,惊得暗自一抖。难道会有这么奇妙的巧合吗?她为什么偏把猫比成是虎呢?这是不是
一种微妙的暗示?
“我喜欢鸽子,对猫却没有好感。刚才你把猫比喻成虎,这真是天才的忠告!我看你的
比喻还有点矜持,我亲眼看到它是从土洞里钻出来的,它实质上是一只地老虎!”可是,它
在鸽子面前,总是虚张声势,缩头探脑,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知是何用意?”
魏福森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把眼光盯在白翎的脸上,严密注意她的反应。只见她那刚
刚由于兴奋稍微变得嫣红的脸色,渐渐地白了。那双大眼睛开始时是向一旁眨动着,越来越
困惑,最后竟那么迷离地直望着他,象傻了一样地呆住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僵持了两分钟。
魏福森不肯放过她,有些冷峻地直盯着她的脸。“唔??哎哟!”她突然感到羞臊了,慌
乱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转过身去,跑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古旧的镜子对面,仔细地照着自己,
用手指拢拢头发,又转回身来对着他。
魏福森从头到脚打量她。白翎以为是她穿的鞋子出了毛病,低头一看,有两块苹果皮沾
在鞋尖上,她赶忙弯腰用手拂掉了。
可是魏福森还在疑惑地望着她!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这才发现她在路上靠着电柱的时候,被涂在那上面的沥青弄污
了。
“哦!?”她恍然大悟,把这点污垢看成是对客人的不礼貌了。她爽快地回身把外衣脱
掉,里面露出了一件浅蓝色的薄绒衣。
她象个纯真的女孩于,以为这样该受到贵宾的赏识了,笑盈盈地立正在他的对面,心安
理得地接受他的检阅。
哪知魏福森反倒更加愕然地瞪大了眼啃!原来,她的蓝绒衣襟上戴着一只用白瓷做的小
和平鸽子!
地虎回答阔少爷的暗语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有一只小白鸽”,此时,她胸前佩戴的,
不正是不言而喻的“我有一只小白鸽”吗?这难道也是巧合吗?
魏福森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不能再用善良的愿望安慰自己了!他没有理由还认为这
个白翎只是个可尊敬的姑娘!他实在按奈不住自己了,十分冷酷地问道:
“怎么,咱们这场戏就从脚本中末尾两句台词开始吗?你把我问你的话抢去了,还算数
不?”
“?什么算数不算数啊?”白翎一见他那突然变得严厉的神情,慌惑得直打颤,她百思
不解其意,嗫嚅着:“我?我抢你什么来着??”
魏福森以为她故意装傻,向前迈了一步,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问你:你喜欢鸽子
吗?”
白翎向后倒退着,吓得用双手捂住耳朵,“天哪,这和鸽子有什么相干??这是怎么一
回事啊?你??你发疯了吗?!”
“很正常,小姐。”魏福森安然坐到藤椅里,掏出烟盒往手掌上敲打着。“喜鹊桥改名为
和平桥了,你有一只小白鸽!”
“什么是喜鹊桥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天哪!??”白翎跑到炕边,一头扎
到枕头上,抱头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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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古往今来,人的不完美似乎证明:不管你多么谦虚,但要拿起冷峻的刀子解剖自己的过
错时,使不是那么顺手了。魏福森更是这样。是的,他的敏慧扫描了一个被阴谋污染的空间,
那是战士的光彩,可是,他刺伤了一位高尚的姑娘的心灵!这是令人痛心的:她把他看成是
勇士、俊杰,寄托着那么洁美的情愫,梦幻般地崇拜着他,甚至在他用那么冷酷的眼光注视
着她的时候,她都丝毫没有感到他的粗野,只认为是自己的容貌、仪态或服饰引起了他的关
切,忍受着象她那样美丽而又自尊的姑娘所不能容忍的羞耻,再三挑剔自己的差错,直到被
逼问得痛哭流涕??不错,他曾两次对她作出了带点骑士风度的壮举,然而,他怀里那个铝
制烟盒闹出的纠葛,鸽笼里释放出来的警觉,猫洞里爬出来的醒悟,衣襟上—枚白瓷鸽章造
成的误会,不但抵消了他的功绩,他的威望,他的人品,反倒对人家欠下了怨债。他知道自
己错了,但总觉得错得有理。
操之过急、神经过敏把他搞苦了!
现在,他对姜局长所作的“对方必定在使用钥匙之前找上门来”的推断虽然充满期望,
但让他只是这么老老实实地等着,实在太难受了。他匆忙打开从钟兰那里买来的一盒香烟,
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是她潦草的笔体:“姜局长让你读的那本唐诗你当回事没有?要时刻记
住那小子谈吐不凡,如果地虎同你对话时,你表现得象个老土,那他不一口吞了你才怪呢!”
她不但没有提供一点新情况,居然随意发号施令,用长者的口气教训起他来了。
“同志!同志!”一个乡下青年背着一位老大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魏福森哀求着
说:“快帮帮忙吧,我们到医院去!”
魏福森一看病人很危急,需要抢救,便把纸条放进嘴里嚼着,拉开车门,扶着老大娘上
了车。
“到哪个医院去?”
“市立第一医院。县医院大夫让我们直接到第一医院外科。”
一听说到市立第一医院,魏福森为难了:白翎就在那里工作,他生怕遇上她。他不但没
有勇气向她承认错误,还怕被她纠缠住,追根究底地盘问,甚至采取报复行动。女同志大都
具备这种本能!
他硬着头皮把病人送到那里。他本想扭转车头就走的,可是,那个乡下青年好象第一次
来到大城市,好象第一次来到大医院,他下了车就蒙头转向了,急得满头是汗,也不知该往
哪里走。魏福森只好领着他先到急诊室去,又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给挂号、请大夫。
病人住上院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他时刻注意躲避那些穿着白大衣的女同志,唯恐和白
翎迎头碰上。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发现光洁、明亮的大平台上聚集着很多人,都在仰脸观望
花花绿绿的墙报。走廊那边过来了一帮女大夫,有个戴大口罩的,身形很象白翎。他急忙插
进人堆里,面对墙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墙壁上张贴的原来并不是壁报,是一个大光荣榜。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白翎的大照
片!他搬开了几个人的肩膀挤到照片的对面。对于白翎这样的人说来,虽然他稍加思索就会
想到当了模范是不足为奇的,但他还是感到这么意外。他成了一个过分积极的观众,伸着脖
子去看。她的照片很呆板。她不象一般的姑娘那样在镜头面前总能装出笑脸,没有酒窝的也
硬要挤出个干瘪;不是的,她很拘束。可能是照相的尽叫她作戏,时而让她拾抬头,时而让
她转转脸,一会让她在那瞅,一会让她朝这瞧,弄得她无所是从,微微蹵起了弯弯的长眉,
现出了难为情的样子,而正是在这一瞬间,快门行使了它的职能,撩开了暗箱。照片与其人
的差距太大了,魏福森对蹩脚的摄影师不由得怨恨起来。
她的照片下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他并没有料到这位文静的、十分内向的姑娘竟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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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地做出了这么多的功绩。而那段文字则比那张照片还下作,不足五百字的短文,它的作者
不但明显地写了五个大别字,只在末尾才用了一个句号,而且文风极为俗气:开头是一大段
子干巴巴的所谓“小帽”,后边又垂着一条拖屎带尿的尾巴。中间罗列着“任劳任怨”、“以
身作则”、“革命人道主义”之类的概念和口号,而把她用嘴从一个窒息的婴儿喉头中抽出一
口痰来的感人事例却一笔带过了。写她五次给志愿军伤员输血,也是浮光掠影。赞扬她送医
上门,也不谈事实,只发空论。他对这个拙笔杆子的这路“杰作”大为不满。他仿佛要从这
堵墙上抢救出被恶劣的照相机和枯燥的笔头子糟踏了的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不顾自己那高
大的块头给身后的读者制造了多大的障碍,竟不自觉地挤到最前边去,盯住了张贴在光荣榜
下的一张报纸。那是一份本市的晚报,第一版下方登载着一篇特写,题目是《白衣战士的红
心》。题头附有白翎的近照,是记者拍的,形象确实生动,可惜制版的技术太差,印刷的也
不清晰。文章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写的,文笔俊健,尤其结尾部分,受了《谁是最可爱的
人》那篇文章的影响,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抒情,极为感人。魏福森一口气读完了那篇文章,
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他沉痛地低着头,不知道是怎样随着人流来到门口的。门前有一个花坛,穿着条纹睡衣
的患者三三两两地在那周围散步。魏福森推开玻璃大门,只见一个姑娘从住院部那边过来,
同患者们一面招手,一面急匆匆地向院外走去。
她正是白翎。
魏福森站在门边,不敢向前迈步了。
白翎走到轿车旁边,突然止住脚步。她认出了这是谁的车,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向
院内四处张望。
魏福森想躲开她的视线已经来不及了。当她一眼瞥见他的时候,把下唇一咬,即刻扭过
身击,踉踉跄跄地跑到院外。
魏福森钻进汽车里想了半天,才扭动方向盘,把车缓缓开出院外,顺着白翎走过的那条
小街向前滑行。
于是,络绎不绝的行人们看到了这辆汽车一连串发生的“故障”——
它走到一位姑娘的前边就灭火了,等那位姑娘昂着头走过去以后,汽车的马达又哼哼起
来;可是,刚刚跑到那位姑娘的前边,它又灭火了??如此往复地抛了多次锚,它终于垮了
台,象一辆牛车一样,紧靠着那位步行的姑娘,哼哼呀呀地、慢慢腾腾地爬行着。
白翎气得索性站在路边不动了。魏福森感到他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想同她和好,却遭到
了如此无情的冷遇,她太高傲了!
他鸣了一声喇叭,嗖地一声把车开跑了。
他从车镜里偷望着她:她先是一惊,跺了一下脚,接着便附在身边的一棵小树上抽泣了。
他的车又抛了锚。
他顺着狭小的人行道走回来,离白翎越近,他的脚步越轻。
白翎虽然一直没抬头,但却不知凭什么已经感觉出他的到来。她低垂着头,只顾用脚尖
蹉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魏福森则从垂在眼前的柳技上摘下一片嫩叶,在手中揉来揉去。
他们谁也不肯先说话。
“这位同志要坐车吧?”魏福森看到好多路人都在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们,只好装出兜
揽生意的样子问她。“我是出租汽车司机,前边有车。请光顾!”
“劳驾不起!”
“赌气对健康是没有好处的。”
“这就更显出了你害人的成就!”
“你不能否认,你的行为对我一时的过错,已经构成了太苛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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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高傲地向前走去。
他跟着也向前迈了两步。
“过错还在跟踪我。”
魏福森蓦地停住脚。
“我说了这么句话你就难受了吗?”她转身直视着他,气得胸膛一起一伏。
“你的胸怀呢?你倒是放宽点啊!我请问,那天你盯着我说的是什么黑话,‘小白鸽’是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好了!”
“请原谅,这有点??有点说不出口??”
“你已经说出口了,彻底坦白吧。”
“唔,‘小白鸽’是我们车夫的行话,意思是??”
“是什么!”
“是??‘恋人’。”
“天哪,你把人肮脏死了!假如我真有恋人,看你那天的的凶样子,非得掐死我不可呢!”
他们来到汽车旁边。
“张凯同志,你是一位高尚的人,我依然崇拜你,希望你今后别跟那帮俗人在一起鬼混
了!我现在要到建筑公司去拜访一个人,你能送我一段路吗?”
“非常荣幸!”魏福森上前拉开车门。
白翎去拜访的是一位矮胖的工程师。三个多月以前,他得了脑血管意外,住到了市立第
一医院。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仍是口眼歪斜,半个身子不会挪动。后来,他吃了一位老中
医的两剂汤药,便可以下地走动,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
“工程师先生,有一位老红军和您患的是同样一种病,瘫在床上已经三年了。您能把给
您开药的那位老中医的姓名、地址告诉我吗?”
“好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老中医叫华天德,很保守,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
已经退休,到乡下他儿子那里去了,不再行医。”
“他儿子住在什么地方?”
“古岚山下—个叫瑶林的小村庄。”
白翎和魏福森向老工程师躬身道谢,走出建筑公司的大楼。
“古岚山下??瑶林??”白翎自言自语着。她转身问魏福森:“你去过那儿吗?”
“一年前我拉着一位苏联专家到古岚山打过猎,还陪同一位首长在山上的碧玉潭的过
鱼。风景优美极了,只是路途远了点。”
“有多少路?”
“三十五公里。”
“明天恰好该我休息,我打算去一次,一定要找到那位老中医。可是,路这么远啊!??”
这显然是在试探他。
“我送你去。”魏福森慷慨地答应了。真的,她的风格这么崇高,他能不帮忙吗?可是
刚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万一明天地虎到站前广场去找他呢?但是话已说出去,已不能再收
回来了。
“哎呀,这可太好了,太好了!”白翎快乐得象—只活泼的小鹿,跳跃了一下。“明天咱
们什么时候出发?”
“早展六点半钟我准时到达医院门口。”
傍晚回到公司,魏福森接到了一封信。信是当天从远郊的兴隆镇发来的。他在那里没有
亲属,况且,自从他秘密顶替张凯以后,与他过去所接触的一切都绝缘了。寄信者肯定是与
阔少爷有过交情的人。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
他拆开信一看,里面装的是本市的一张晚报。原原本本的一张晚报,任何疑迹都没有!
51
他坐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看那些文章的题目,取字头、跳格念、会意、谐音,怎么看也
没有任何隐语。
他苦恼极了,明明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勾当,却怎么也找不出来。这么一点点的疑窦难道
也得麻烦姜局长吗?不!他深入虎穴以后,谁能帮上手呢?他必须具有独立迅速解决疑难的
能力。
他在满是瓜子皮、苹果皮、鸡蛋皮的屋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他把报纸摊开,对着
窗口望了一阵,企图让阳光映出藏在纸层中的某些机密,但是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异样。
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报纸吗?这是一个同阔少爷有点过不去的人的恶作剧吗?不!他又拿起
报纸,对着窗口观望着。突然,他发现那上面有一些用针扎出的小圆眼!他把那些很不容易
发现的小圆眼用笔尖点出来。小点是很不连贯的,断断续续地布满了—篇杂文的首尾。他将
报纸铺在桌上,看到第一行带点的字是这样的:
三十年前,此公颇为(阔)气,(少)年得志嘛!作为吴二(爷)的乘龙佳婿??
这自然就是“阔少爷”三字了。把下面一大片文字中带点的字连起来读就是:
明早六时开车在为民广场等候,有人告诉你同我会见的时间和地点。地虎。
他急切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可是,他已答应明早六点半钟去医院送白翎到古岚山去!这是他挽回过失的第一个行动,
他能失约吗?他能第二次再把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惹恼吗?
为什么啊,这两件水火不容的事偏偏碰到了一起。现在,只有毁约舍弃她,这是毫不容
许犹豫的!
他给白翎打电话。
当她一听出是他的口音时,她是多么地高兴啊:“喂!张师傅!我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准
备好啦!明早可不准误点啊,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白翎同志,请你原谅,事情有了变化,实在对不起你??”
“什么?什么!”
“公司派我明早六点钟去省宾馆接送外宾??”
“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
只听对方把听筒啪地一声撂下了。
二十
当大自然中的花木还在用晨雾的面纱捂着睡眼的时候,为民广场那低垂的树枝,那图案
一般整齐的花草,早已让车辆惊醒,用曙色梳洗满是风尘的面容了。
魏福森把车停在广场右侧省宾馆的门口。他打开收音机,坐在车里听了一阵音乐。六点
钟的报时声刚一响完,一个戴鸭舌帽的青年来到车旁招手说:
“我是晚报的记者,到兴隆镇去,可以劳驾吗?”
“您到兴隆镇去采访吗?”魏福森走出汽车,上下打量着他,客气地问。
“不。是给一位我们报纸的读者指明赴约的时间和地点。”
魏福森明白了:这就是地虎的联络员!
“请——”他拉开了车门。
天气是晴朗的,郊区处处是碧绿、静温的田园。粉红的豆角花上还托着晶莹的露珠,鲜
红的西红柿仿佛裹上了一层水晶的薄膜,常常从路边的疏篱中探出头来,水灵灵的,使人望
一眼都感到清爽。载着蔬菜的马车、手推车络绎不绝。渐渐地,车辆和行人都话少了,可是
趾高气扬的白鹅,发号施令的公鸡,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呆头傻脑的小牛犊,成了路面上的
游客,给魏福森增添了不少麻烦。那位晚报“记者”,似乎对早晨的繁忙很不感兴趣,他麻
52
搭着眼皮,把头靠在座背上,打着盹。
穿过一个小小的村落,前面是岔路口,左边是往古岚山去的,右边是往兴隆镇去的。他
把方向盘刚往右边扭,那位“记者”霍地坐起来,把手一举:“停!”
车停了,“记者”把嘴伸到魏福森的耳后,一字一板地说:
“地虎先生在古岚山上碧玉潭南侧一个小石崖上等你。你必须在中午十一时二十分到边
那里!提前不见,过时不候!”
好大的派头,简直比帝王召见还神气!
“我下车了,再见。”“记者”下了车,独自奔兴隆镇方向走去。
“啊,古岚山!”魏福森不禁在心中惊叫了一声。怎么也想不到,他和白翎竟走到一条
道上来了。这次出师很不利,开头就不景气,逼着他忍痛毁约,第二次伤害了一个姑娘的心。
他本来下了狠心再不去见白翎,让他作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死在她的怨恨中吧。可是,无知
的上帝偏偏又无情地把他抛掷到她的行迹中。这日后要是让她知道,在她的心目中,他将是
个什么东西呢?
他沿着那条黄沙路向前行驶。他只有瞪着眼睛向前闯了。昨夜钟兰曾告诉他,姜局长认
为,这是一次关键性的会见,地虎是在阔少爷和海葵这两个人当中,最后一次地选择一个助
手,成败完全在此一举。为了不打草惊蛇,让首鼠两端的地虎毫无顾忌地同他相见,姜局长
决定这次不派人跟踪,让他单枪匹马地闯一下。此行非同小可,他想得很周全,已经作好了
一切准备,甚至把地虎可能是骗他上钩,发觉了钥匙是假的,企图采取杀鸡取蛋的毒辣手段
搜他的身也设想在内。他把一个特制的微型雷汞附在他领口里的那把钥匙上,必要时他就一
口把它咬炸,让他的头颅和钥匙一起崩成粉沫。
他看了一下表,才六点三十五分钟,时间很充裕,虽然路面不平,前面又是山路,但他
估计顶多再有一个小时就可到达古岚山下。他可以把车寄存在山麓上那个棚子里,然后逍遥
自在地上山到碧玉潭去。
穿过一片果林,前面有一辆四轮马车,驾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铜铃叮玲当啷地响
着。马车上只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依在靠背上已经睡着了。那马车夫也悠然地坐着,垂着
鞭子,信马由缰地蹓跶着。他们仿佛都是聋子,对越来越近的马达声毫无反映。
魏福森从不轻易使用喇叭催促别人,他借着马车到达一个岔道口的机会,闪电般地从旁
边拐了个小弯子冲到前边去了。就在他与马车处于并排的那一瞬间,他向马车上的那位乘客
扫了一眼,他一下看清了,那正是白翎!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心里很难过,唉,这个善良的姑娘为了疗救一个劳苦功高
的革命前辈,现在只好坐马车了。她该多么痛心啊!他曾想把车停下来,拉着她,他们的去
向不是一致的吗?可是,他立即把心一横:不行!他是去参加一场殊死的战斗!牺牲吧,个
人的威望;原谅吧,可怜的姑娘;待到胜利以后??不,他不想再回首这一段往事,永远??
待到胜利以后??不,他不想再回首这一段往事,永远??
魏福森生怕被她发觉,加大油门飞奔起来。
汽车驶上了出中公路。姹紫嫣红的山花在青枝绿叶间闪闪烁烁,有如灿烂的繁星。山涧
中的细流象白纱悬挂在青石上,奏起了叮叮咚咚的乐曲。
下了山岗,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魏福森停了车,站在河边观望。旁边没有路,车辙径
直伸向河中。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角,想探查一下河水的深浅。他刚要下水,见对面一个农
村孩子,挎着一个大筐,毫不费力地涉水过来了。河中最深的地方也没淹过他的膝盖。
魏福森心中有了底,他穿上鞋,钻进车里,朝河中驶去。
多么不幸,汽车正走到河中间时,灭火了。
他足足在河中忙了一个多小时,越陷越深。他急得象落进陷阱里的一只小鹿,围着马达
团团转。他把所有的本领都用过了,也没把那淹死的机器救活,其中只有一次它光哼哼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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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就断气了。
他四处张望,盼着能有一辆卡车,哪怕只是一辆牛车也好,能够从这里经过,好借助一
臂之力,以解搁浅之苦。可是,道路两头不但没有车辆出现,甚至连个行人的影子也没有。
现在已经是八点十五分了,距地虎召见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还是来得及的,但是如果
总遇不到车辆,那就??哦,天无绝人之路!他侧起耳朵听,似乎听到了车铃铛的声响;这
简直就象在沙漠里听到了驼铃!
果真,那声响越来越清晰了。他站在车上,延颈举踵,向公路的拐弯处张望。
是一辆四轮马车奔驰而来,正是白翎乘坐的那辆车。
“咳!”他就象又掉进了深坑里一样,一下沉下去一样,蹲在马达盖上。是啊,这回他
想溜也溜不掉了。完了,他个人的信誉全都付诸东流了。他撸掉戴在手上的一只油污的手套,
啪地一下扔到水里去,翻滚的水面上立即浮起一层蓝汪汪的、红斑斑的油星??
那辆马车走到河边停下来。
“喂!小伙子,别泡了!借借光吧,好让咱家过去。”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车夫站在岸
边喊起来。
魏福森一声不吭,把多半个身子都钻到敞开的马达盖里。
山羊胡子绾起裤腿,涉着水,笑吟吟地走过来了。“这水真清,洗个澡满不错。这铁家
伙怎么也趴蛋了?别生气,小伙子,我刚才是逗笑话。我能不能帮点忙呢?”
魏福森从自己的腋缝中偷偷地向马车上望去,只见白翎正惊疑地往这边瞅着。他只好假
装不知道,对热情的山羊胡子点点头:“老师傅,您真是雪中送炭!”
“你说吧,小伙子,”山羊胡子撸起袖子,“我有力气!”
这老头太纯朴了,十个人的力气又能怎样呢?魏福森脸上的油污配着那啼笑皆非的表
情,真是又滑稽又可怜。他生怕在这里一旦遇不上第二个帮手,再泡上两个小时就全完了。
他顾不得回避白翎了,恳求道:
“老师傅,现在,只有用您的马才能拖出去。”
“哎呀,这可不好办了。”山羊胡子狡黠地向他睒了睒眼,用嘴巴向后一指,“现在我说
的不算喽,得请示一下我的主顾,她急着要赶路呢!”
白翎早已看清了是谁搁浅在河中。她气愤极了,一看到山羊胡子走回来,立即斜卧在
车座里,用一把扇子遮住了脸。
山羊胡子同她商谈了半天,她坚决不答应。
“对不起呦,小伙子。”山羊胡子坐到车上,扬起鞭子,远远地向魏福森喊着。“客人不
同意让我帮你忙啊!她说我这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要先走一步喽。驾!驾!”
魏福森眼巴巴地看着马车从他身旁涉过河去。白翎一直用扇子遮着脸。
直到九点多了,才有一辆拉着柴草的老牛车远远地出现了。魏福森象在大海里抓住一只
救生圈一样,一望见车影就迎面跑上前去。
赶车的是一位晒得发黑的农村姑娘。她一望见魏福森,没等他张口,便露出一排显得特
别洁白的牙齿,格格地笑了一阵。
“你是想求我把那个小鳖盖子薅出去吧?”
他起初还没明白“鳖盖子”是什么,见她直往河里瞅,才会意了。唉,她粗犷得实在叫
他受不了,但也只好连连点头:
“对,对。是想求您把那个小??小盖子,拖出去!”
牛车趟到汽车前边时,女老板从车尾甩下一根绳套,让他拴在汽车前脸的横梁上。黑姑娘往
手心里吐了一点唾沫,紧握鞭杆,猛打了几下,三条老牤牛翻瞪起大眼珠子,一鼓劲真把在
水中扎了根的汽车“薅”上了岸!魏福森这才理解了,这个不会用词的粗丫头所说的这个“薅”
字该是多么的生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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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魏福森把车停放在古岚山麓的一个小棚子前,便直奔山上的碧玉潭。天很热,他把外衣
留在车中,将烟盒牢牢地揣进腰后的暗兜里。
崎岖的山路很象一道干涸的河床,奇形怪状的树根从两侧的断层中裸露出来,使人看清
了山的肌肤里也交织着多么复杂的血脉和神经。一些肤色和树皮差不多的蚱蜢,不断地从他
的脚前弹射起来,张开天蓝的或是水红的翅膀向四处飞散。一只黑质白斑的小蝴蝶俨然是一
位机灵的小向导,飞出几尺远便落下来,神气地扇动着翅尖,夹在中间的小身躯象个小鼻子
似的,不住地抽动,比京剧舞台上的二花脸的表情俏皮得多了。
山路很幽静,一种由神话传说而得名的“赶车鸟”,躲在深谷中喔喔唷唷地叫个不停。
一听到这鸟儿的叫声,魏祸森便想起了山羊胡子,想起了那辆马车。无论如何,他总算闯过
来了,他经过瑶林那个小村庄也没有再次遇上白翎。现在,他感到有些轻松。他摘下一片大
阔叶当扇子,不住地往胸口上扇着风。
越往山上走,路越窄小,树林越高大茂密。文静的白桦、粗壮的柞树都用枝条吃力地提
着灰白的元枣藤、紫红的葡萄藤悬挂的青果。林荫象清泉一样凉爽。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拴
在一棵大树下,马头前边的树墩上坐着一位姑娘,她正用一大束山花掩着脸。
那俏丽的侧影,那娴静的姿态,一看便知是白翎。天哪,她为什么也偏偏来到了这里?
魏福森揉了揉眼睛,希望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种幻影。
“张先生,您今天不是到省宾馆去接送外宾吗?”一个实实在在的白翎劈头就问他,还
没等他作出答复,她的双眉一拧,质问道:
“你为什么总是暗暗地跟踪我?我到古岚山,你偷偷地尾随着;我来碧玉潭,你也跟上
来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魏福森心中很窝火,但是,他能说什么呢?
“我倒有一点需要请教:瑶林本是你这次行程的终点,为什么又翻山越岭到这里来,总
不该缘木求鱼,到密林里找秘方的吧?”
她淡淡地一笑,“我真得感谢你上次对我的教诲:我不再愚蠢地赌气了!我愉快地告诉
你吧:那位老中医不在家,他到碧玉潭钓鱼来了。”
震惊之余,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警觉就是:这个老中医也许就是他即将会见的地虎。
然而,这位讨秘方的白翎,为什么和他这次秘密行动的步调,这么奇巧地产生了共振?
起初由于对她的敬佩,他很难把那辆马车往邪路上想,现在她自己走进最危险的境界中来了,
他再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她只是来此讨秘方的。
那么,那份带针孔的晚报是“老中医”从兴隆镇发出来的吗?白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呢?她是不是也在昨天接到了同样的通知?难道她也是地虎同时要召见的一个?她和阔少
爷是同伙吗?他们今天要到此来个大团聚吗???他联想起那个神秘的小冷食店,滚落在马
路上的青苹果,她对他关注烟盒的敏感,她的蓝绒衣上的白鸽章??他眼前的白翎,似乎离
光荣榜上的白翎越来越远了。
“多么凑巧,我恰恰也是到碧玉潭来钓鱼的。”
白翎笑了起来,面颊却气红了:“你何必假装凑这个趣呢?无须隐瞒你食言毁约来到这
里的目的。那位漂亮的钟兰姑娘一定在碧玉潭等着你吧!对不起,为了履行我的义务,我不
能回避了,只好冒犯了。”
他们不欢而散。
风光旖旎的碧玉潭座落在群峰之中,绿荫环绕,象一滴盈溢在荷叶上的甘露,象一泓斟
在玉杯里的美酒,象一颗镶嵌在王冠上的钻石。纤草茸茸,幽兰点点,织成了淡雅的地毯;
细柳丝丝,藤缕绵绵,挂下了朦胧的纱帐。柔静的潭水融着天的湛蓝,树的墨绿,花的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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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神女用云汁、树掖、花浆凝炼的晶体。水面上懒洋洋地飘浮着细碎的菱叶萍花,一串串
的气泡不时地从水草中吐出,飘飘悠悠地冒出水皮,仿佛那座水晶宫里堆着太多的珍珠,时
刻都要扬弃一些似的。一只翠鸟象一支绿箭一样射进水中,于万环碧丝红缕抖动起来了??
魏福森躲在一棵老树背后向湖岸观望。他的侦察兵的锐敏使他立时就发现对岸的丛林里
有人潜伏着——那一棵小白桦树没有风吹就在摇动!他向旁移动了几步,另外选择了一个观
察的角度,这才看清了,原来是一匹马拴在那里。是白翎的那匹马!他心里又疑团百结了,
白翎啊白翎,你真是个没有跳出女人狭小心界的模范人物吗?你是在那里侦察我的“幽会”
吗???他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想做出一个准确一些的判断,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他开始搜寻那个石崖,却看到白翎挺着身子出了密林,伸着脖子向四处张望。
他扫视整个湖岸,发觉只在隐藏白翎的那片丛林边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石崖,那上面坐着
一个戴草帽的垂钓者!
这个人显然就是要召见他的地虎了。
他一看表,距相约的时间仅剩十三分钟了!
他用树枝掩蔽着自己,朝那个人走过去。
可是白翎却捷足先登了。不知她是想弄清那钓鱼人是老中医呢还是真要上前揭穿他来
“幽会”的老底,她登上石崖,闯上去了!
魏福森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个场面。那钓鱼人很机敏,当白翎刚往石崖上去的时候,他就
不住地回头瞧她。白翎到了他的身后,同他说着什么,那人只不停地摇头摆手,现出很不耐
烦的样子。白翎楞怔住了,失望地呆了片刻,使惊慌失措地跑下去。显然,是她看清了,那
人既不是老中医,更不是她所捏造的钟兰。
“好!英雄所见,正中下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装出了一个凶手的大方气派,接过那
支崭新的无声手枪,轻巧地往空中一扔,让它翻几个花落到自己的手掌中。他会意地向海葵
点了点头,转身走下石崖。
他边走边思虑着;海葵的话可信吗?这是不是一个阴谋?是不是地虎亲手导演的一出
戏?魏福森暗笑了,要揭穿真假,这是很简单的!他一面往前走,一面把枪中的两颗子弹退
出来。从外表上看,这都是真子弹。他把其中一颗的弹头用枪口掰下来,将里面的火药倒在
一片树叶上,划根火柴一触,它爆成一团火花,是真火药!他又把那个空弹壳放回枪膛,用
撞针顶了一下,它果真冒出一缕烟丝!
啊,海葵真是让他用枪打死她!
这便证明:他们不是同伙,不是同谋者。
魏福森的手颤抖了??
他向白翎藏着的那一片树林走去。他的脚步沉重得象拖着千斤铁镣。
当惊魂未定的白翎看出是他走过来的时候,她把所有的愤怨都忘掉了,象看到了救星一
样,张着两只手臂,淋着滚烫的热泪,扑向他的怀里。她祈求道:
“天哪,你快领我走吧!那个人不是老中医,象个凶神恶煞,太可伯了!快??快领我
走吧!”
魏福森扶着她向密林里走着,走着,远远地躲开了海葵的视线。现在,他能由于同情这
个可怜的姑娘,就撕下“阔少爷”的假面具,告诉她真相,领着她逃出虎口吗?他要保护人
民的,他自然是不能伤害她的,但又不能向敌人暴露出半点破绽,不能让即将露面的地虎遁
回去。况且,这个白翎??即使现在,他也没有权利解除对她的警惕。假如她真是我们的模
范,此刻,为了事业,他也必须扮成一个无论是敌是我都很难看透的角色。最稳妥的两全其
美的办法是让白翎吃点苦头,甚至可能吓昏。当然,他要相机行事,辨清白翎倒底是个什么
样的人。??是的,他所肩负的使命,只能令他这么做了——
他把牙根一咬,将白翎猛地向旁一推。她丝毫末加防备,仆倒到开着白色小花的树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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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掏出手枪对准她。
“你??你??”她一看到枪口,抖作一团,脸色灰白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死你!”
“??你??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请你到上帝那里去询问吧!”
她吓瘫了。她没有狂喊,没有乱叫,更没有求生的哀求,就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突然
遭受了意外的不幸慌得不知所措一样,任何反抗的本领也没有,只微弱地喊了一声:“原来
你和那个钓鱼的??是一伙!坏蛋,你杀吧!??”
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如果她是海葵的同谋者,如果这是一场骗局,如果她知道枪里装的是真子弹,当她看出
他真要动手的时候,她能不露出真相吗?她能连句明白的话都不说吗?她能这么无能地捂着
眼晴等死吗?
“哈,原来你也怕死啊!你抬起头,你睁开眼睛瞅着枪口!”
她把头垂得更低了??
魏福森转回身,瞄准白翎对面的一棵白杨树,开枪了。
树干被子弹穿透了!
对着那龇牙咧嘴的弹洞他不禁发出了一阵暴怒的狂笑。他把手枪摔在地上,发疯似地跑
开了。他奔上石崖。
“阔少爷,你把事情办完了吗?”海葵摘下墨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办完了,象宰一只羊羔一样!”
“不那么容易吧!尸体在哪?我去看看!”
“在那,请——”魏福森把手朝下一伸。当海葵刚往前一迈步的时候,他顺势压住了海
葵的肩膀,一腿绊把他摔倒了。
那家伙是训练有素的,他的身子一触地立即从腰中掏出了手枪。但是,他还没等瞄准,
魏福森便一脚把它踢倒在一块洁白的岩石上。
海葵暴怒了,霍地站起来,撕掉了草帽,拔出了雪亮的匕首,向魏福森猛刺。魏福森象
一缕轻烟一样在利刃前躲闪着,他趁对方只顾凭刀法取胜的兴头,暗中朝他的腹部飞上一脚。
海葵即刻哈下腰,用一只手捂住肚子。
魏福森以为时机到了,往前一跃,不料海葵哇呀一声跳起来,顺手又把刀子扎过来!幸
亏魏福森已有防备,他一闪抓注了对方的手腕。两个人在悬崖边上叫开了力气。蓦地,海葵
抽出左手抓住了魏福森的前襟,拼命向旁一抖,想把他掷到崖下去。魏福森恰巧也正用右脚
向那一边登他,两个人便一起从石崖上跌落下去。
深绿的潭水咕咚一声敞开了浪花的大门,接纳了一对扭打到一起的不速之客。那把刀子
象一根羽毛,打着旋扎向水底。海葵象沙鱼扑食一条翻白的小鱼似的直追下去了!魏福森紧
跟着也扎下去,扯住他的脚猛往上拖。海葵返回身,朝他的鼻梁打了一拳。魏福森感到眼前
金花乱舞,窒息得已濒气绝之危,他再也没有余力去夺那把刀子,便急忙向水面窜上去。
他刚刚露出水面吸了一口气,只见距他不远的水面先是冒出一串气泡,接着一个黑头顶
也浮露上来!他趁着海葵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的时候,急忙潜入水中向他游过去。他突然在
海葵的背后窜出水面,挥起拳头向他的太阳穴猛击过去。海葵听到水声,机灵地向旁一闪,
一把擒住了魏福森的拳头。
海葵哈哈地狞笑着,举起亮闪闪的匕首向魏福森的胸口刺去——
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乒的一声枪响!那眼看就触到魏福森胸口的刀尖垂落了,那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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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青筋的魔爪伸直了五指,海葵的脑壳上淌出了浓血,他无声无息地沉下去了。在那个吞灭
了他的水窝上,旋转着通红的血流。
魏福森惊愕地向四处张望,只见白翎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手持着海葵失落的那支手枪,
枪口还缭绕着一丝烟迹。
“张凯——”随着喊声,她张开双臂,象一只还不会使用翅膀的小喜鹊从石岸上欢跃起
来,哗啦一声投落到水中来了。
散乱的水花伸出细碎的手臂拥抱了她。魏福森急遽地向她游去。她迷迷晕晕地把头仰在
他的肩头上。满是细小萍花的碧水一丝丝,一环环地颤抖着涟漪。
游到浅水的地方,魏福森轻轻地把她抱起来。他象神话中从龙宫里受勋凯旋的一位勇士,
托着出了苦海的仙女,披挂着千姿百态的水草的绶带,佩戴着飞光流彩的水滴的珍珠。
到了纤草丰润的岸上,魏福森把白翎放到一丛兰花中。她依然用手臂挽着他的脖颈,幽
晕地闭着眼睛。
“象梦一样??”她嗫嚅着,“刚才,我——”
“刚才你打死了一个坏蛋,救了我!”
“天哪??”她无力地躺下去, “实在对不起,请你背过脸去,这件衣服箍得我上不
来气,我要脱下去了??”
魏福森慌忙躲到一边。
“唉,用不着跑那么老远哪!情帮帮忙,替我把衣服晾一晾吧。”
他接过那件湿淋淋的外衣,先拧了几下。他觉出她的衣兜里有一块沉甸甸的东西,用手
一摸,是个半圆形的硬块。
啊!难道她??
“唔,”白绷娇嗔地一努嘴,“这可不规矩了啊,你怎么能随便伸手摸人家的衣兜呢!”
魏福森一缩手,转身把衣服晾在花丛上。
“我没有任何保密的东西。那件东西也怕湿。请你替我拿出来让它也见见阳光吧!”
他仿佛是去扣动一颗碰一下就可能引爆的炸弹,那么小心地把兜里的小包掏出来,送到
她的手中。
她坐起来,把小包放在怀里,一点一点地解开了——
那正是半块金砖!上面有半个并蒂莲的花纹!与地虎给他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天哪,原来是她!是她!幸亏啊,幸亏他的“行刺”和刚才托着她游出深渊乃至到达岸
边,他都谨慎得没有说出一点暴露身份的话!然则,这个直到现在才显出真相的地虎,当介
入到他与海葵的搏斗中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竟这么果断地开枪打死她所器重的同伙呢?
如果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对他来古岚山的一系列行为都是赞赏的,消除了她对“阔少爷”的
疑虑,那么,主子发觉两个下属同室操戈,她为什么不从中调停,反而一口吞掉她的爪牙?
这次“谋杀”无疑是个圈套了!但却如此地拙劣:象地虎这样的人物,难道能够登到她所设
计的舞台上,不惜饮弹到地狱里去验证她的对手的真伪吗?
魏福森的思路被这些迷团堵塞了。他极力在辩析,尽量控制着激动,缓缓向后退了两
步。
“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还有另外的半块。”她仰起脸来,凝望着满天的云朵,对无限
的空间充满了迷惘的憧憬。“如果我能找到那失落的半块,就找到了知音,才能圆满地实现
我的心愿??”
魏福森对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流露出心领神会的情态。他向在空中嘹唳的一只水鸟招了
招手,庄重地平展了一下被健美的肌肉块崩扭得直滴水珠的衬衣,伸手去掏裤兜。
他拿出铝制烟盒,拧掉打火机上的一颗螺丝钉,把藏着的那半块金砖掏出来。金砖外边
裹着锡纸。当他揭开锡纸,一看清手中那半块金砖时,他吓得眼前直冒黑花,那块东西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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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落到地上!
原来那不是金砖,是一个半圆形的黑乎乎的铅块!
“让我见识见识。”白翎上前一把夺去了铅块,“哟,你这是一块黑铅哪,你从哪弄的这
个冒牌贷啊?”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随手把铅块扔进湖中。
魏福森象被缴了枪的士兵一样,尴尬极了。
“看来你没有芳心啊,还是得从我自己的怀中找吧!”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铝制烟盒。
这个烟盒,同魏福森手中的这个是一模一样的!
她也是从装打火机的部位里拿出了半块金砖。
她把两块金砖往一起一对,正好合成了一个圆。
“喏,这不找到了。”她用手托着,走到魏福森的眼前,突然改变了口气,小声地、十
分郑重地说:
“把手伸过来,接着!”
她把两块全砖放到他的手心里,遽然用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阔少爷,咱们总算相识了吧!”
“你——”
她开心地笑了,“我,我不就是那个连你的车都搭不上的笨丫头么!”
“地虎女士,我的金砖??”
“这不正是嘛!对不起,我早就收下了。”
“我大概没有那种被人拿走东西还不知觉的傻劲。”
“是吗?”白翎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娇媚地笑了,“你呀,也是个见着女人就献殷勤的
浪荡公子!你今后要小心了,你用车送我回家的那天早晨,谁叫你脱下上衣往我身上盖呢?
送到我手中的东西,我能不要吗?!”
这女人的手头功夫比卡门的爪子还麻利!
“??那么,你对我和海葵的搏斗,将作如何评价?”魏福森开始婉转地探察郁积在他
心中的那个疑团了。
“该死!那小于真该死!”她恨得直咬牙根,“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原把他看成是一条
象样的汉子,可是,今天,我的命差一点就断送在他手里。现在可以不瞒你说了,一个小时
以前,我还想考验你哩!我把那支无声手枪装上了两粒假子弹,叫海葵让你来‘暗杀’我,
我要看看你对共产党的红人肯不肯下毒手。可我没料到海葵这个恶鬼竟给换上了真子弹。幸
亏你很机智,及时识破了他借刀杀人的阴谋,让我看到了真相。”
“地虎女士,你真是把我考验得好苦啊!”
“你太敏慧了,我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能服从我吗?!”
“过奖了,地虎女土!”
“你今后不要管我叫地虎,我一听到这两个字眼就恶心。好了,秘方我也讨到了,快下
山吧,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下周日上午七时,你在我们医院大门口等我。”
二十二
疏忽作为谨慎的故交也常常带着无情的揶揄钻进智者的锦囊。这正如你去寻找一支丢失
的钢笔一样,掏遍了衣兜,翻乱了抽屉,甚至去审查垃圾堆,结果,钢笔就压在你要写字的
那个本子下。姜局长就象这种心情一样,他用两个指头捏着脑门,终于禁不住把脸一仰,哈
哈大笑起来。
“??一个眼皮底下的黄毛丫头,我看她再干两年,可能还会钻进我们党内来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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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巴掌使劲扇了扇他的烟斗冒出来的烟雾。
“并蒂莲嘛,哎呀,这回可真有点浪漫的意思喽!”
是的,不仅是姜局长和魏福森,就连逗笑话时一再说那个金块有胭粉味的李耕,也丝毫
没有想到地虎会是一个女性。这一点谁也没有钟兰聪明,当初她听说那块金砖上有一半并蒂
莲的花纹时,曾把眉头一皱,仅凭一个姑娘的敏感,她暗暗地担忧过这个神秘的地虎可能搞
出双料的阴谋。为此,在紫玉矶她半真半假地敲打了魏福森;现在,这个美丽多姿的白翎破
壁而出了,人们都在震惊过后觉得可笑,而她,则在愕然之余还感到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情。
有关白翎的资料从各方面汇集到公安局来。张健和姜局长苦熬了两个通宵,总算在零零
碎淬的情报中缕出了一条脉络——
白翎,原名李若婵,一九三O年生于上海一个富翁的家庭。父亲李伟岸靠前辈的巨资
经营两家工厂。李若婵是他第四房太太于婕妤生的女儿。婕妤夫人不仅姿色迷人,而且才气
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倍受李伟岸的宠爱。于是,嫔妃媵嫱,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她孤僻高傲,没有拨弄是非的本领、被谗言蜚语置于困境之中,终于吞金而亡。幼小的李若
婵也受到了妈妈们的冷落,唯有她的父亲十分疼爱她:这个女孩不但相貌出众,而且比她母
亲更为聪明伶俐。她七岁时即可当众即兴赋诗,能用钢琴演奏肖邦的曲子。李伟岸自然把她
当成掌上明珠,雇用了几个家庭教师教她读书。
李若婵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进了上海最好的一所医科大学。她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叫白
翎。白翎家住东北,也只有—个父亲在一家私营医院当大夫,靠微薄的收入资助她念书。李
若婵慷慨地援助了她。两人亲密得形影不离。李若婵把情谊给予了贫苦的同学,却把夙怨留
结了健在的母亲们。在她身上过早成熟的是恨而不是爱。她复仇的愿望不仅是持久的而且是
强烈的:她五岁那年,邻居有个小男孩粗野地打了她一巴掌,她一头撞过去,差点咬断了那
个小家伙的一根指头;她八岁那年,有—个比她大五岁的小坏蛋追逐她,她匆忙跑上了一个
陡立而又狭窄的楼梯,从上面搬倒了一个空油桶。于是,铁滚雷怒吼着碾下去了,把那个在
轨道上耀武扬威的螳螂差一点擀成肉饼??
有一年秋天,医学院举行盛大的校庆。李若婵在晚会上出了两个小节目:独奏了莫扎特
的一支曲子,朗诵了拜伦的一首抒情诗。坐在首席位置上的市长大人神魂颠倒了。一个周末,
李若婵接到了市长大人的请柬,邀她到一家豪华的大旅社去赴宴。两个彪形大汉挟持她上了
汽东。她泰然自若。市长大人高兴极了,喝得美滋滋的。李若婵只是笑盈盈地给他削苹果皮。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市长先生已经僵硬在安乐椅中。
一把水果刀分毫不差地刺在他的心尖上!可想而知,当时死神顺着刀尖登上了他的灵台
的那一瞬间,他那正往喉咙里引渡苹果碎渣的舌头,大概连颤抖一厂都没来得及就僵硬了。
李若婵从此杏无踪迹。警方出动了大批密探,辛辛苦苦地忙了半年,竟连这位女刺客的
影子也没有捕到。这件事引起了特务头子天狼的极大兴趣。这倒不完全因为他与市长的两次
交往都闹得很不愉快,主要是他发现了一个干他那一行的天才。于是他以一个正人君子的面
貌拜访了李伟岸。他冒充是教育部的长官,愿意秘密地协助他的女儿逃出虎口,送她到美国
去留学。李伟岸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他担心这是个骗局,况且连他也不知女儿的去向。
天狼为了找到那匹“千里马”,动用了他手下的大批人力,终于在市郊一家医院里找到
了已经当上了大夫的李若婵。天狼装成一个患者同她接触了。戴着大口罩、改名为衣殿媛的
李若婵一试他的体温便知道他是个冒牌的病汉。当就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天狼声称他
是她爸爸秘密派来的搭救者,匆忙掏出了出国留学证明、当日的飞机票和大量的现金。李若
婵在万分惊喜中依旧很冷静,她借着给“病人”打掩护的理由,给他看了一支普通镇痛剂的
药瓶,转手却给天狼注射了一支麻醉药。趁那小子昏迷不醒的时候,她验收了送上门来的全
套礼物,迅速扮成一个男青年,夹杂在从太平房送葬出来的一大群哭天号地的人流中溜走了。
她改乘当日的轮船,从海上离开了故乡。在异国,接到她的证件的人便十分快乐地向一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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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学校推荐了这名用行动作出了优异答卷的新生。
“这一年多她不动声色,最近才让阔少爷找镜架,这是什么意思呢?”张健用指头轻轻
点着厚厚的卷宗,疑惑地思虑着。
“这很明显:他们面临的情况肯定有了变化,迫使他们的行动需要提前了。”姜局长从
藤椅的扶手上扯住一根细茎的探头,把那一卷弹簧一样的包皮抓紧。
“要知道,李小姐到本城来决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姨母’住在这里,这是一种对我们认
识现状极为不利的巧合。要害是,她也正想在这里干一件大事。”
“那么,天狼是不是也同她—起潜伏在本城?”
“这很难断定。不过,如果天狼对地虎的能力不大放心的话,在关键时刻,他亲自出马
上阵也是可能的。这都没啥,反正不管他是什么狼,总咬不开那把锁头。挠头的是??唉,
这个该死的并蒂莲,你当这是闹着玩的吗?不!这位李小姐确确实实是相中了我们的魏少爷!
这就麻烦喽??连环马,如果你是魏福森,你该怎么样呢?”
张健笑了,脸色微微红了起来,他搔了搔后脖梗子,吞吞吐吐地说:
“我嘛,就假装和她不错??还得真象那么回事哩!我要是有老魏那副长相,那种风
度??用不着,用不着!谈情说爱嘛,只要别蠢得象—头死猪,就象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干
就行了:抬头望望月啊,低头瞅瞅水呀??唔,最后还得当着姑娘的面露—手,比如,唱一
支歌啦,或者把一个跑来捣乱的恶根砸扁啦??”
“糟了.糟透了!你让作家们把你坑苦了。要是没有明月也没有碧波呢?要是你是个公
鸭嗓呢?要是没有恶棍,你上前把暗中关怀你们的大舅子揪出来捶仰歪了呢?这不象你在棋
盘上抓起马蹄子就往我的炮上踩!”
“哦,哦,这么说??”
“你还说什么!你不要以为凡是女特务都腆着胸脯子,高跟鞋把屁股撅在半空,光会妖
里妖气地媚笑。净胡扯,女妖精都那么蠢吗?这个李若婵在小时候就显露出来的本事你忘了
吗?!”美局长捏着空烟斗转身对着墙上的日历牌,那上面印有一幅彩色的图片,一个跳水女
运动员刚刚离开跳台正往水中跳。“李小姐在紫玉矶渡口是故意栽到水里的,那个真阔少爷
不是最擅长游泳吗!可以断定,她游泳的本领也不赖,不然她能再次舍命从石岸上跳到碧玉
潭里吗!她所以能够顺顺当当地摸去那半块金砖,就是第一次被‘阔少爷’救上岸躺在鹅卵
石上看明白的。??好了,让‘阔少爷’痛痛快快地去赴约吧!”
周日早晨,魏福森准时来到医院门口。白翎正提着—个大喷壶在花坛上浇水。
魏福森帮她浇完了花。
“请原该我侵占了你宝贵的休息时间。今天我想去给那位瘫痪的老人送药,就是按那个
秘方配的药。院里的救护车刚好有一辆闲着。我和领导已经打好招呼了。开车的刘师傅今天
休息,我就把你给请来了,你答应吗?”
“这是责无旁贷的。”
救护车又开到了紫玉矶附近的那个小渡口。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锁上。
两人—起往那只依然无人摆渡的小船走去。
“这真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啊!”白翎上了船,弓身撩起一串水珠。“张师傅,你今天
和我同舟共济,有何感想呢?”
“是的,我心灵的孤舟多年来也象搁浅在滁州西涧里一样,凄风苦雨,横遭冷落??我
的情感沉淀了。然而,此时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升起的白帆。”
“不,你恰恰是一只诺亚方舟。我这片苍白的羽毛,从这里下沉,也是从这里浮起的。
不管我今后漂泊到哪里,这里都永远是我生命的源头??”
“其实,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人的沉浮,浮是暂短的,沉是永垣的;即使是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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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英雄豪杰,也免不了随着大江东去而被淘尽。”魏福森撑起长竿向江中渡去。“然而,悲叹
人生如梦是不足取的。我景仰闻鸡起舞的志士,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惟有中流击楫。”
“我很难敬佩罗亭式的人物;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了:这原来是一种偏见哩!听你说话,
确实是甜美的享受??”
“我的胡说完全是一堆腻人的脂肪,还是让敝人独吞吧——我早巳食言而肥了。”
白翎嗔怒地伸出指头去点他的嘴唇。
“你再挖苦我可不行。你是我的!”她突然脸红了,感到一时说走了嘴,慌忙背过脸去,
补充说道:“你是我的下级。明白吗?”
“如果直到你去古岚山那天我才知道你是我的上级,那我还算什么阔少爷呢!”
“是吗!”白翎惊讶地注视着他:“那你为什么还??”
“难道只容许上级无止境地考验下级,而下级就不能也见教见教于头目吗?”
白翎格格地笑了:“和你这样的下级打交道,我还真得加点小心哩!”
他们上了岸。
白翎走到柳荫下,指着绿茸茸的草地说:“来,坐下休息一会吧。”
魏福森坐在一丛野花旁边。白翎俯身采下一朵小花,放在唇边,问道:“你说这叫什么
花?”
“勿忘我。这名字太可怜了。如果它是美丽的,那自然就成为记忆中的公主了,又何必
总提醒人家不要忘记它呢?”
“你喜欢它吗?”
“脱离真实的赞美有什么意义呢?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而花嘛,还是因为美丽而可
爱。”
“你真坏,你故意把托尔斯泰这句话给篡改了。花和人一样,都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
“这可不敢苟同了。其实,推敲起来,托翁也未免失之批漏,可爱的东西必然是美丽的。
美是客观存在,爱是人的意识,用共产党的哲学观点看来,这岂不是本末倒置的异端邪说。”
“好一个马克思的信徒,连你也被赤化了。”白翎紧挨着他坐下了,“让我也跟着沾点红
色吧,近朱则赤嘛!唯物主义者,你是不是该吸支烟了?”
魏福森伸手去掏烟盒,白翎扯住他的手,“今天该我慰劳慰劳你了,我知道你喜欢吸什
么烟。”
她从怀里掏出一盒古瓷牌香烟,双手放在他的掌心里。魏福森接过烟端详着。
“怎么,我这盒就不香了吗?吸吧,药不死你!”
他笑了,点燃一支吸着。
“从今天起,你就不必再到那个小杂货店里去浪费时间了。具体点说就是,你不必再到
钟兰的跟前去买烟了。”
魏福森暗自一惊:难道让她看出了破绽?这个问题幸亏钟兰昨天提醒过他,他是有准备
的。
“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习惯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愿意再看到她和你在一起。她可能不仅是你的情人,这一
点你自然是比我更清楚了。实说吧,今天一早我到钟兰那里买了这盒烟,我同时在她的柜台
下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拾起手腕望着表,“二十分钟以前,已经爆炸了。”
魏福森只感到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刹那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在纷飞的火花和锡纸
的碎片中,看到了钟兰那满是血污的面容??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白翎正用异样的眼
神细细地打量着他。他差一点抑制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上前一拳把这个毒辣的凶手打倒,撕
成碎片。他虽然没有立即和她拼命,却无法收住他的激愤,他情不自禁地咬紧牙根,霍地站
起来,踉踉跄跄地转身向一棵大树撞去。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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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野蛮的凶杀,不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就连姜局长也没有想到。但是,他能因此就
不顾一切后果,为了替战友报仇,便就此决一死战,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无遗吗?不能!万
万不能!这恰恰是她搞这次谋杀的真正动机,他不能上这个当。可是,他已经不自觉地流露
出这么沉痛的悲哀,这实际上岂不是已经向她暴露了真相?他惟有顺着这种情势对付她了。
那么,他现在就承认钟兰是他的情人吗?不!她会一下猜到任何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处于这种
境地都会往那方面胡扯的,那太简单了。
“先生,清醒点吧,你说我炸毁的是什么?”白翎依旧镇静地坐在原地,意味深长地发
问了。
“你让嫉妒的魔爪扼杀了你的良心,你让可怕的多疑炸毁了你的人性!你??你杀害了
我的妹妹!我的胞妹啊!??”他倒在地上,撕着胸膛,恸哭着,滚到草坡下去了??
白翎眨了眨眼睛,把按在一簇小草中的手抬起来,她的手掌下正压着一支小手枪。她把
枪揣进裤袋,走上前去。
魏福森躺在草丛中,抱着头,浑身痉挛着。
“别激动。你这个样子还象个男子汉吗?死了一个亲人,你就哭死了,还能干这一行吗?
说说看,这位令妹是从哪冒出来的?”
于是,魏福森抽抽噎噎地编造了他“胞妹”钟兰的来历:
他的故去的双亲留给这个世界上的本来是两个孩子。他领着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到处流
浪。他妹妹聪明伶俐,两个耳唇上都长着一个象星一样的小红痣。有一天她病了,昏迷不醒,
哥哥把她放在破庙里,冒着风雨跑到村中去给她弄点吃的。等他捧着两个窝窝头跑回破庙的
时候,小妹妹不见了!他在雷雨交加的旷野里奔跑呼唤。从此他们离散了。他被警务厅长的
夫人收为义子直到潜伏到这座城市中,其间长达十四年之久,一直没有得到过妹妹的音讯。
可是,就在半个多月以前,在他常去买烟的那个小杂货店里,他突然发现新来的营业员钟兰
的两个耳唇上都有星儿似的小红痣!有一天,杂货店刚开门,他去买烟,屋里只有钟兰一个
人在打扫卫生。他帮助她擦地板,顺便问起了她的家世。她说,她从小是个苦命的孩子,同
哥哥一起颠沛流离。命运并没有给予这小兄妹以应有的同情,她病倒在破庙里盼着哥哥归来,
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一位到庙中避雨的善良的老渔翁发现了她,把她背回家去养大了??
“??天哪,这正是我的妹妹!可是??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我能相认吗!然
而,这种天生的血缘关系,十分神奇地促使我们一见如故,她对我感到格外亲切,她真象对
待一个胞兄那样对待我。每个星期日,她愿到哪里去玩,我就把她送到哪里??”他说完了,
转过身去,把头触在树干上,仿佛在默哀。
“我可真是作孽了??”白翎从裤袋里掏出手枪,麻利地退出子弹。她抹着眼角,把手
枪扔给他,“你惩罚我吧!??”
魏福森抓起手枪,不知是哭还是笑,手枪远远地抛进了绿浪滔滔的江水中??
当魏福森开车回来经过站前广场时,白翎突然命令他把车停下。她抓住方向盘,坐到了
司机的位置上。
“下车吧,我可怜的少爷!我给你机会,让你趴在你妹子的尸体上大哭一场吧!”
魏福森刚要推开车门下去,她揪住他的肩头,“慢着。我现在命令你:后天早晨六时整,
你开车到为民广场右侧等侯执行‘TNT’的任务。明天你要正常工作。再见!”
啊,TNT!魏福森下了车,他如同从魔窟里逃出来一样,让悲愤煎熬得快要碎裂的心仿
佛又恢复了机能,他又有正常的知觉了。他在行人路上回头看了一眼白翎,她正探出头来看
他,对他抿着嫣红的嘴唇竟那么妩媚地一笑!她轻柔地波动着手腕向他打招呼,也象舞蹈动
作那么优雅!
魏福森穿过马路,撒腿便向小杂货店跑去。他现在才感觉到了,失去一个女战友,更别
有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特别是象钟兰这样纯真的姑娘,她那么弱小,还需要成长,爱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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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永生的卫士。而现在,她却??不知怎样一来,他在极危险的关头匆忙捏造出来的胞妹,
此刻连他自己竟然也觉得不是虚假的,这是多么奇怪啊!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向前闯着。对于
亲人的危难,人们总是这样的:艰险的时候期望他平安,而一旦他不幸地停止了呼吸,即使
是远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到盖棺之前看上一眼??啊,诀别的相送是要跨过生死界线的。他
现在正是怀着这种不曾有过的虔诚,要赶到另一个世界的站台上,从她那一定是不肯瞑目的
眼神里,领取对他迟到的遗怨??
他穿越广场的时候,把一个骑自行车的姑娘给撞倒了。他顾不得向人家赔礼道歉,只是
往前跑啊,跑啊??
他喘息着进了杂货店。
啊!这难道是他的幻觉吗?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钟兰正在那笑盈盈地答对顾客呢。
这确确实实是真的。
他急速奔到钟兰面前,匆忙从怀里向外掏钱,故意把一个纽扣挣掉了。那个扣子滚落到
柜台下边。
他趴在地上,佯装找扣子,趁机去寻找那颗定时炸弹——它也许是拨错了时间,或是出
了故障,此时还没有爆炸哩!他详详细细地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钟兰看出他的神态有些反常,等他买烟走出门以后,假借去找经理,也从后院的小门溜
出去,在街上把他拦住。
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站在一丛丁香树的背后。
“你来得正好??”魏福森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她;“我刚才欠你的钱,请收下。”
钟兰接过钱一看,空白处写着:“‘TNT’后天早晨六点在为民广场开始。”
她急忙把钱揣起来,盯着他的脸问:“你今天怎么啦?神情和往常不一样??快说啊,
还有什么事?”
“今天一清早,白翎来向你买过古瓷牌香烟没有?”
“没有,没有哇!”钟兰眨动着困惑的大眼睛,摇着头,“我今天根本就没见过她呀!”
“啊??”魏福森对着苍天如释千斤重担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钟兰那纯真的样子,
已经被搅得零碎而又混乱的悲痛又倏然凝聚起来。他上前扶住她的肩头,默默地替她拢起垂
落的鬓发,又轻轻地去动了动她耳唇上的小红痣,无限哀怜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钟兰垂下了头,把灼热的面颊轻轻触到他的胸上。
“唉呀,这可不行。”她小声惊叹着,推着他,把羞红的脸儿挪开了。
她抬头一看,见魏福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别怪我啊??”她又心软了,以为是她刚才那句话伤了他的心。
魏福森诚挚地摇着头。
“你到底是怎么啦???”
“钟兰,假如你给我当??”
“你说呀??”钟兰低下头,不安地用脚搓着地上的一颗小草。
“假如你给我当妹妹,亲妹妹,你将??”
“什么?亲妹妹?!”她惊惧地仰起脸,拧起眉头,“你疯啦!”
“这是真的??”
“我不干!”她一下醒悟过来,气得扭身就跑。“我——不——干
二十三
“TNT?他们要炸毁什么呢?”姜局长倒握着大烟斗,在地图上敲打着,自言自语地思虑
着。“在古岚山?在青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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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健拿着个小本子轻轻走进来。
“小张,这两座山的情况你都搞清楚了没有?”
“搞清楚了。古岚山除了风景秀丽而外,只有地质学院的师生在那里搭起的两个帐篷。
而青龙山,在主峰上,最近秘密地构筑了一个高射炮阵地。”
“高炮阵地??在海葵跑到那个鹿场的时候就开始构筑的吗?”
“是的,那时刚开始。”
姜局长走到屋角,拨动了电话。
“唔,是徐司令员吗???嗯,耳朵还是那么尖。对,我是老姜。”徐司令员是姜局长的
老战友了,他们一搭腔,彼此便幽默地寒暄起来。姜局长还按着过去的老习惯,一开口就夸
张地模仿着对方的出东口音和他攀谈。最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徐,你在青龙山主峰作
什么文章啊,有什么新家伙用在加上面吗?”
“啊?你说什么?!”司令员大为震惊了。
姜局长笑起来:“怎么,你偷偷摸摸地凑到我眼前来了,不许我伸出指头刮你的鼻子吗?”
“老姜!你??咳!你是怎么搞的!”对方严肃起来,有些吃不住劲了。
“馋家伙,你蹲在那上边是不是成天吃‘炸鸡’?味道不错吧?现在有几只小猫,鼻子挺
尖,也想伸上爪子呢?好了,你吃你的吧,抓猫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姜局长放下了电话。他又不知不觉地走到那个大棋盘的跟前,拿起一颗卒子,向一颗炮
上缓缓地磕了两下。“是啊,敌人摸到了装备在青龙山的新式防空武器。但是,这和那把钥
匙有什么联系呢?”他沉思起来。
“我看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时刻保持与‘阁少爷’的联系。”张健走到棋盘旁边建议
说。
“对,要时刻与‘阔少爷’保持联系,要时刻盯住那位‘模范大夫’,他们的行动将进
一步告诉我们他们将要在哪里下手!但是,打开TNT之谜的,还是那把钥匙。高炮阵地与
那把钥匙没有多大缘分,我怀疑敌人还是声东击西!小张,快去把李耕叫来,我给你们俩安
排点工作!”
第二天早晨,按着地虎“要正常工作”的指示,魏福森把车开出公司的大门。他刚一拐
上街口,就见一个中年人捧着一大堆糕点,领着个乡下打扮的青年,站在路中央,迎面把他
拦住。
“师傅!我们要到青龙山去看望病人,多劳了!”他们没有遇到讨价还价的障碍,愉快
地钻进车里。
魏福森的车一启动,停在附近旅社门口的一辆黑色小轿车也启动了,开车的是李耕。
到了郊外,车辆稀少了。路旁有一个大水泡,一个孩子正钓上一条大鲫鱼。魏福森颇
有兴趣地侧脸追看那条大鱼,一下发现那两位乘客都把脑袋紧贴在后车窗的边沿上,悄悄地
向外窥探着。
魏福森朝车镜里一瞧,是李耕驾驶的那辆黑色矫车跟随在后边。显然那两个乘客对它再
次出现在身后产生了怀疑。
魏福森对前面的一辆老牛车气恼地鸣了四声喇叭。
又走了一段路,李耕的黑轿车从车镜里消失了。那两位乘客现出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前边有一条小河。昨夜下了一场雨,河水有些浑浊。魏福森停下车,走到水边去观察水
位。他既担心把李耕甩掉了,又担心他还驾着那辆车追上来。
一辆苏制嘎斯开过来,对他的轿车堵在路中间很不满意,恼怒地发出了两长一短的喇叭
声。魏福森心中暗喜,这是李耕在同他说话!藏着墨镜的李耕很神气地从驾驶仓里探出头来,
气哼哼地瞅着他。
魏福森抱歉地向他一招手,驱车过了小河,急速地奔驰开了。卡车在他身后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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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驶到山腰一片茂密的树林旁边时,那个年轻的乘客捂着肚子,脸憋得通红,慌里慌
张地嚷着要大便。年岁大的那位乘客很难为情地请求魏福森停停车。魏福森知道要有新的情
况出现,便鸣了两声喇叭,暗中通知李耕,把车靠边停下。
要解手的那位跳下车钻进树林。魏福森也下了车,他向后一望,见李耕的卡车落得太远
了,在盘山公路的下方哼哼吃吃地往上爬着!他刚想借小解的机会跨进树丛去看看那个大便
的小子去搞什么鬼,突然看见一个女人从他眼前的一棵白桦树背后探出头来,手中拿者一束
野花向他招示。原来是白翎!
他不敢怠慢,向他的上司走去。
“跟我来!”白翎扯住他的手向密林中走去。她打扮得很雅致,淡花的上衣,浅蓝色的
裤子;她的发辫剪掉了,微微烫成几个大卷,散在白嫩的脖颈上。她拨开密得象墙一样的榛
棵,领着他来到一棵参天的老榆树下。公路上传来了一阵轿车的启动声。
“我的车!”魏福森惊叫起来。
“很对不起,”白翎笑得十分开心。“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把你的车送给那二位乘客了!”
“??怎么?!”
“从现在起,你就同那辆车永远分手了!”
“有任务吗?”
“现在你是我的眼睛!喏,”她指着那棵老榆树,顺手塞给他一只精巧的小望远镜。“你
会爬树吧?”
“会。”
“上去!你看一下,右侧山坡公路上,有一个骑摩托的人,此刻在那干什么。”
魏福森抓住树上一个小橛子.敏捷地登上了一般人简直无法攀缘的粗干,转眼间爬到了
树顶。他骑在一个树权上,拿出望远镜向四下观望。密叶护围着他,白翎在下边是看不见他
向哪里望的。他哪里有闲心先去观察那个骑摩托车的人!他的汽车这么离奇地被人开走了,
他的心也象被悬在半空一样。他向山顶上望去。啊!他第一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他那
米黄色的伙伴,它那么轻捷,那么标致,那么优雅地颠动着;在陌生人的操纵下,它仿佛也
望见了他,那么凄迷地抱着黄尘的纱带向他告别;而李耕开的那辆小嘎斯,则十分认真地在
后边尾随着。他急得用鞋底乱搓着树枝,恨不得一下飞到李耕的车前大喝一声。他坐在清凉
的浓荫里,反倒象坐在热锅上—样。
“喂!你看清了没有?”白翎在树下着急了。
“正在观察。”他不得不向右侧的公路上望去。原来,在这座大山的右边,还有一条从
东北方向延伸过来的公路,在半山腰与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路相交了。距交叉路口半里远的地
方,有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停在路旁。救护车的下方,正是盘山公路的拐弯处,一辆摩
托车在那里抛锚了。”—个身着工人服装的人正忙忙碌碌地修理那辆打不着火的车子。魏福
森仔细一看,他正是张健!
“那小子在那儿干什么?”
“修车。”
“真是修车吗?”
“在内行人看来,他那个破家伙,瘫痪得还不轻哩!”
“下来!”
他下到半空,抓住一根粗藤,顺着那条柔软的垂线,刷地一声降落到地上。
“走!”她显得很急躁,魏福森却现出逍遥的样子,不断地俯身去采撷野花。
白翎领着他穿过树林,来到了那辆救护车的旁边。魏福森假借扑打飞在他头上的—只大
蝴蝶,高高地举起花束,对在那边“修车”的张健用力地摆了几下。
“快上车!男子大汉玩什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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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空无一人,魏福森跨进车内还没等坐稳,白翎便把车开动了。她原来还是一个十分
高明的司机!汽车箭一般向前飞奔,那些聚集在潮湿的车辙里举行会餐的蝴蝶还没来得及飞
散,车轮就碾上去了。有一只蓝得发光的大凤蝶刚一腾起来,啪嗒一声就撞在车前窗的玻璃
上,象一片枯叶似的翻转着扬到一边去了。面对着直扑过来的带有大惊叹号或折线的路标,
这位撤了野的女人既不减速,也不鸣笛,她左拐右弯,把魏福森甩得直晃。他提心吊胆地捏
着一把汗,他简直什么也顾不得想一下,目瞪口呆地盯着路面,只等着与这个疯狂的母老虎
一块葬身悬崖了!
救护车并没有直奔山梁,它在一片松林的拐弯处,突然减低了速度,向左侧一片窄小的
岔路插进去,这是魏福森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机敏地趁着车身向旁一歪的当儿,把一朵鲜红
的山花抛在岔道口上。
这条长满了野草的小路虽然狭窄,但却象铺着一层湿润的绿毯,行驶起来不但平稳无声,
而且车后没有黄尘的烟尾。这简直就象一只老狐狸在丛林里潜逃一样,追逐它的猎人是很难
发现它的。魏福森把头探出窗外,假借乘凉,极力倾听着后边是否有摩托车的声响。每一次
拐弯时,他都十分气恼地盯着那些刚刚轧过又挺直了腰杆的车前子,它们的茎叶都仿佛是绿
色的橡胶制品,这种迅速恢复常态的本领帮了倒忙,它破坏了车轮留下的行迹。
每到一个岔路口,魏福森便暗暗投下一枝花。为了让战友们能够找到他的行踪,他只能
用这个办法了!
二十四
救护车穿野林、越山溪,又奔上一座大山的公路。这是魏福森十分陌生的地方。他心中
很焦急,他感到离同志们越来越远了。他知道此行是凶多吉少的,但在没有摸清敌人的行动
目的之前,他是没有权利轻举妄动的。
汽车又在盘山公路上飞驰,道路比古岚山更险要。他只剩下两枝洁白的铃兰花了,那如
同无暇的白玉雕成的花铃在微微地颤抖。不知为什么,在这严峻的时刻,在他那被战斗气氛
笼罩得没有一丝霞光的心境中,却偏偏浮现出钟兰那灿烂的笑影,却偏偏在他的耳畔响起“五
月的鲜花”那悦耳的歌声,那小小的花铃却偏偏象一排排银铸的洪钟一样叮玲咚珑地响起来
了。它淹没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杂音,汽车的马达声作为他听惯了的一种声响,此时也好象
是怯懦的小吉他,协调地随和伴奏着??山苍苍,野茫茫,路漫漫,花迷迷,草萋萋,他能
够向知音者传达信息的,惟有这两枝铃兰了。他珍爱这花的朴素、洁美,他只能在必要的时
刻才能把它投递下去。
道路象浑浊的河水从车下奔流而去。一个交通警察闯到路上向他们直摇手中的小红旗。
魏福森被密云压得漆黑的心境突然张开了一丝缝隙:这个警察是不是姜局长布置下来的一个
岗哨呢?他又喜又忧,生怕这个有点毛楞的小个子在此过早地摊牌毁了大事。他瞅着白翎的
神态,发现她一点也不惊慌,也没有减速,却正好在那警察的面前急忙利住了车;而按者她
行车的那种火急的样子,本来应该一下子把他碾倒轧过去的!
白翎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下车吧,我的阔少爷,咱们到地方了!”
那位“交通警察”前后瞅了瞅,收起小旗,一头扎进车里,开车向前跑了。
白翎领着魏福森拐进旁边的小路。一辆四轮马车停在那里。赶车的还是那个留着山羊胡
子的老头!他悠闲地坐在树荫下,叼着小旱烟袋,正用古老的火镰打火点烟。
“我告诉你,”白翎把嘴凑到魏福森的耳旁,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TXT提前了!走,
上马车!”
这个消息象一声惊雷,原来白翎预先向他透露的是假情报,怪不得他今天突然被挟持到
这里来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却又不得不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顺手很随便地把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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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兰甩在路口,大步奔向马车。
白翎和他并肩坐在马车上。山羊胡子拿起鞭子刚要策马前进,又放下手直摸腰包,仿佛
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快走吧,我们有急事,你磨蹭什么!”白翎不耐烦了,厉声训斥他。
“对不起,姑娘,我的烟口袋??忘掉了!”出羊胡子下了车,笨手笨脚地跑到他原来
坐过的地方去转圈寻找;没有找到,又往岔道口跑去,终于从草丛里拾起一个黑布小口袋。
他咧开嘴憨笑着,举起小口袋向两位高贵的乘客晃动着,夸耀他不是白费力气的收获。他讨
好似的往前跑着,没有注意脚下的障碍,一下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恰巧跌在那枝铃兰花的跟
前。
“啊呀,多好看的花噢!”山羊胡子不但不为跌了跤而懊恼,反倒乐了,顺手拾起那枝
铃兰,向车上跑来。
魏福森眼巴巴地瞅着他苦心留下的标记给搞掉了,十分气恼,但也只能忍气吞声。他点
起一支烟,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头子玩什么花!快赶车走!”白翎催促他。
山羊胡子象个奴仆似的,服服贴贴地把花向旁一扔。这一手真该死,他恰巧把花给扔到
另一条小路的岔口上!
“哼,一个破烟口袋也值得找上半天!”魏福森气得把刚吸上两口的烟一下捏死,使劲
向后一甩,把它抛在原来的岔路口上。
山羊胡子打马前进。
马车颠簸了一阵,在一条直奔山顶的小毛毛路口停下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民在那割
草,他看到马车,便收起镰刀,扛着两捆青草迎上来。
山羊胡子从车后装草料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大提包和一根大铁棍。
“上!”山羊胡子突然现出了主人的姿态,向白翎和魏福森一招手,显得十分干练。
魏福森恍然大捂:他不是车夫!无怪他对那枝花那么敏感!他是一个比地虎还狡猾的家
伙!
他还能再向路口投放花枝吗?那一枝已经引起了山羊胡子的注意,为了消除这只老狐狸
的怀疑,他把仅剩的那枝铃兰插在胸前的衣兜里,主动上前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大提包。
白翎带头登上了那条很陡的山路,魏福森紧跟着她,山羊胡子则拄着那个大铁棍,象个
老监工似的尾随着。
刚往上走两步,便是一个石阶。魏福森拽住一棵树枝往上攀。他早已把手上的戒指暗
暗摘下来,掰开了它的圆环,握在手心里。他趁着抓住树枝的时机一下把它扣上去了。山羊
胡子从背后掀了他一下,显然是怕他拉断树枝留下痕迹的。可是,他哪曾料想到小树的枝头
已经戴上了“阔少爷”的戒指。
他们顺着崎岖的山路快登上峰顶了。
“咱们休息一下。”山羊胡子喘息着,坐到一块石头上。
魏福森环顾四周,透过树隙,他看到左侧一个山头上有一座小庙。山羊胡子要在这里休
息不是没有目的的。这座小庙可能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难道那就是“TNT”的重地?炸掉
这座孤零零的小破庙有什么意义呢?
魏福森刚掏出香烟,山羊胡子霍地站起来,命令道:“马上行动。服我来!”
可见,这只老狐狸对他吸烟也怀有戒心。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穿过丛林,正是奔那座庙去了。
小庙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苗和杂草,这里多年无人登临了。一只绿粼粼的蛇盘着卷,懒洋
洋地趴在那里。白翎吓得一抖,退了回来。魏福森一马当先,跃上前去。那条蛇扬起脖子,
嘴里的黑舌象一条被火烧痛的蚰蜒一样搅动着。魏福森往前一伸手,那蛇便吓跑了。他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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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尾巴用力一抖,那条蛇便脱了节,瘫在一旁。山羊胡子捋着下巴上的胡须,露出了一点
满意的神色。
这座小庙全是用石块垒成的,门窗都已破落。唯一能引起人注目的是:它的后墙是一块
完整的石壁,大约有七八尺高,两丈多长。这个石壁是借助天然的石崖略加凿饰落成的。几
尊神像也是用石头雕成的,都很粗糙,形态很呆板,显然不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地中央有
一个石刻的大香炉,上部象花盆,下部象茶几。
山羊胡子从提包里掏出望远镜,站在门口,一手掐腰,一手擎着家伙四处观瞧,现出了
将领的派头。
白翎走到那个香炉跟前,弯着腰,仔细观察着什么。
魏福森席地而坐,玩弄着一截草茎。他一片一片地揪下那上面细长的叶子,只留下了对
称的两片。这样,倒过来就形成了一个绿色的小箭头。
“我找到开关了!”白翎惊喜地叫了起来。
山羊胡子健步凑上前,探身去瞧那香炉下边的石柱。
魏福森趁他们都去注意石柱的当儿,把手中的绿箭头朝他们放下。他怕让风刮歪,又用
小石片压住它的末端。
“来呀,阔少爷,”山羊胡子向他一点头,“到你出力气的时候了。”
魏福森跑过去。山羊胡子用铁根向石柱上的一块白斑磕了几下。石渣纷纷而落,现出了
一个贯通的圆洞。原来那个洞是用石膏封闭的。
山羊胡子把铁棍插到圆孔里,三个人象推磨—样,推了半天也没有拧动石柱。
“妈的,机件不会失灵,可能是上锈了。”山举胡子蹲下去瞧石柱下的底座。“把汽油拿
来。”
白翎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他把那一壶汽油顺着石缝灌下去了。
停了一会,三人又一齐使劲推动那根铁棍。终于,石柱下边发出呼隆隆的声响,他们迈
开了步子,石柱转动了。转了几圈,那个石壁缓缓地向左移动,现出了一条二尺多宽的黑洞
洞的大缝!
山羊胡子拔下铁棍。白翎打开提包,拿出三盏矿井里用的头灯。三人急忙戴到头上。
“进!”山羊胡子下了命令。
二十五
他们开亮头灯,山羊胡子带头跨进洞里。白翎回手扯了一下魏福森的衣角,暗示他的动
作要迅速一些。
这正是一个地下岩洞的开口。魏福森先是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接着他便借着灯光看
到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
山羊胡子在洞口按动了—个蘑菇状的石纽,石壁开始缓缓向回移动。那道亮光渐渐缩小,
缩小,最后呼隆一声闭合了。
山羊胡子趾高气扬地向前走去。这是一个天然的石灰石岩洞,上下都龇着白利利的石牙,
象—只巨大的野兽张着大嘴。他们在牙齿的甬道里穿行,似乎正顺着一个坚硬的口腔被咽到
岩层的胃口里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宏伟的厅堂,规模相当于一个大型的剧院。顶端有几个天然的孔道,几
缕耀眼的光线拖着万点金星透射下来。这真是上帝开凿的生命之窗!它不仅给这里输送了空
气,带来了光明,而且调节了气温,使之保持着宜人的清爽。是的,这里的确堪称是一座神
奇的地下宫殿,是造型艺术的长廊!大地在这里坦露了慈母的胸堂,丰腴的石钟乳一簇簇、
一挂挂地悬垂在棚顶,哺育着遍地的石笋,那么娇嫩,那么肥胖。四壁更是琳琅满目,布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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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光怪陆离的浮雕:有的象云朵,凝脂般的细腻,有的象浪花,飞雪般的飘洒;有的象羊头,
却长着鹿角;右的象鹅身,却垂着凤尾??
山羊胡子站在一束光柱下边,摘下头灯,撕下了假发,拽下了假胡须,高声喝道:
“阔少爷,你过来!”
魏福森走到他对面,直视着他。哦!这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子,小平头,薄嘴唇,
神态傲慢而凶狠!
他象给自己加冕一样,又用双手戴上发光的头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该认识我了吧!”
“哈哈哈哈??”魏福森忍不住捧腹大笑了:“天狼先生,你不乏天子的骄横,未免缺
少点耐性,咱们这出戏还没进入高潮哩,你就卸装了!”
“不!我看是英雄还是狗熊,该是亮相的时候了!现在,这个地球的肋巴骨里的宫殿,
有它象样的帝王了!这个处在共产党心腹里的世界,是我的天下!T N T将在这里一鸣惊人!”
他不可一世地手舞足蹈着,登上了一个石台,开始演说了:
“二位壮士!我现在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了,这里暗藏着日本人留下的一个大军火
库!它贮有成千吨的弹药,上百吨的武器!这个绝密,当年只有很受关东军器重的特务刘天
鹄知道—点内幕。日本投降的那年,掌管这个军火库的头子龟田剖腹自杀了。刘天鹄意外地
在龟田的一只破战刀把里找到了库门的钥匙!后来他跑到南京,在敝人面前报告了这个奇迹!
这正是他随国军返回东北又青云直上的原因。有一天深夜,正当刘天鹄领着几个特工人员首
次进入这里视察一番的时候,距这儿八百里外的S市遭受了突袭,机场被摧毁,有陷落的
危险,那里的情报机关仓惶地将一大批东北地区高级军政人员的档案和浩繁的绝密文件转移
到本城来了,这是粘到我身上的一件棘手的大事!我听到了刘天鹄眉飞色舞的探察汇报,认
定这是个最理想的地方,就让他把S市的那些宝贝暗藏到这里来了。可是,不久以后,当
本城也遭到了S市的厄运,苦得我们来不及撤走这些档案的时候,就只好命令刘天鹄把这
个所在炸掉。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小子在半路上遇到了共军游击队的伏击,就抱头鼠窜,
缩回家里,连钥匙和老婆都扔了,只顾自己逃命,企图爬上最后一架飞机;结果,倒被共军
的炮火击毙了。阔少爷,你立了一大功,你终于给我找到了这个死鬼遗留下来的一把钥匙!”
天狼从怀中掏出那把钥匙,向空中一扔,又接到手里。“这是个宝贝!没有它,我们谁
也进不了军火库!哦,白翎小姐,当代的女中豪杰!不仅以你了不起的牺牲精神博得了共产
党的信任,而且以你出类拔萃的天才,发现了一个毁灭性的灾难:一个月以前,一个勘探队
在这一带架起了钻机!他们发现了煤矿!下一钻就可能从这上面钻下来!你们可以想象,他
们的钻头一旦他妈的拱进了这里,发现了这份矿藏,这份矿藏??我的天哪!所以,我们将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先把它炸掉!”
原来如此!
“炸掉!”天狼疯狂地跳跃着,手臂从胸前向四面挥动着。“更值得我们高傲的是,这是
我们把喉咙对着共产党的耳朵根子上的一声高喝,他们将被吓得魂飞胆散。这是我们站在大
陆上—次惊天动地的呐喊!它将震动世界!这比盟军在朝鲜战场上的一万门大炮的轰击更有
威力,这等于一颗原子弹的爆炸!”
一场恶斗即将开始了。天狼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毁掉这个,魏福森就必须也不惜一切代价
地把它保存下来!
“二位壮士,来呀!”天狼跳下石台,朝对面一块象冰山一样的石壁走去。到了石壁跟
前,他慢慢地蹲下去,伸长脖子,仔细观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头灯一下照见他脚踩
的石板与壁底的交接处有一条二寸多宽的缝隙时,他仿佛踩裂了深渊上的薄冰,吓得慌忙向
后一闪。呆了片刻,他又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挪上去,把钥匙插进一个小孔里拧着。
时机到了,可惜魏福森是半路上被劫持的,他毫无准备,手中什么家伙也没有,那根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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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天狼是始终攥在手里的。他暗暗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笋,都长得很结实。是啊,哪怕能
弄到一块石头也好。
天狼半天也打不开暗锁,他火了,气得直跺脚。他拔下钥匙,把它放在手心里,颠过来
倒过去地瞧着??
魏福森握紧拳头,屏住呼吸,轻轻地向天狼的背后移动着脚步——
正这当儿,只听得呼隆一声响,他们脚踏的大石板忽地垂落下去,三人一齐滚落。石板
变成一个大斜坡卡在隐蔽在下边的一个岩洞的底部。
天狼摔到一边去了,白翎则恰好撞在魏福森的背上,她惊叫了一声,就势一下用双手死
死地抱住了魏福森的腰。魏福森的肩臂磕在岩石上,他紧咬牙关忍着疼痛。天狼已经扛着铁
棍爬起来,瘸着腿往前走,四下观望着。而白翎还不撒手,用热乎乎的胸脯紧压着魏福森的
脊背,迷离恍惚地问:
“没有栽死吗?死就死在一块吧!??”
天狼好象发现了新天地,把手中的铁棍向身旁一个斜伸下去的岩洞里猛力一掷,使叮玲
咣当地响起了一串乱轰轰的回响。那回声刚一息落,他便仰起脖子,伸出双臂,爆发了一阵
狞笑。洞里也接二连三地狂笑起来,那简直就是魔窟了,仿佛有无数厉鬼隐藏在四处张着血
盆大口在喝采!
“他妈的,早知如此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劲!没用钥匙门就开了!天助我也!这是刘天鹄
这个笨蛋藏完了档案出来,不熟悉机件的性能,没按技术规程操作完毕就爬出狗洞留下的后
果!我们差一点就栽死在这个王八犊子的手里!但是,这倒也不错!上帝早就替我敞开这扇
门喽!”天狼回过头来把手一招:“来呀,到地方了!”
魏福森猛地挣脱了白翎的纠缠,借着天狼呼叫他的时机,直向他的背影闯去。他感到这
么晦气,愤慨得有些战栗了。这真该死,可恶的天灾竟然搞出了引狼入室的恶作剧,在这个
地狱之门的面前,公正的常规沦陷了,长命的上帝死亡了,只有魔鬼在作怪!
快接近天狼的时候,魏福森闭了头灯,想在暗中同他死拼了。可是,就在魏福森刚要猛
扑上去的时候,天狼一下开动了石壁上的一个开关,整个岩洞里一下亮了起来,原来这里还
有照明装置!
“哈哈!看清楚了吧,灿烂的前景永远是属于我们的!”天狼回身向同伙夸耀着。
魏福森被晃得眼花缭乱,他又失去了一次有利的时机。
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鬼子的这个大军火库,也是经过人工开
凿的大岩洞。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和地下冒出的石笋都铲平了,四壁也劈得很平直,形成了个
长方形的大厅。从地面到棚顶足有两丈多高,满满地堆列着一排排的木箱。有的木箱很大,
象一口口棺材。右侧的石壁上,有三个大铁门。每扇铁门上,都装有象安培计—祥的仪表。
天狼从腰中掏出三把大钥匙,又从上衣兜里拿出盒香烟,把里边的锡纸抽出来,对着打
印在锡纸背面附纸上的数字,把钥匙插进铁门上的锁孔,拧动仪表上的旋纽,对准号码,把
三个门都打开了。魏福森站在天狼的背后,默默地盯住了那些数字。
天狼从提兜里拿出了两颗怀表似的定时炸弹。
“咱们分一下工:阔少爷,你到第二个门里去;白翎小姐,你到第三个门里去。咱们分
头检查一下储藏在那里的各种炸药,看看受潮没有,以便引爆!”
决战的时刻到了。但是,直到现在,魏福森还手无寸铁,他急需一个实用的家伙,刚才
他本想乘着天狼去拨弄号码的机会,用电池盒从后边对准他的脑壳一下把他击倒。但是,那
条狼头戴着盔灯,并且把盔带紧紧地扣在下巴上。现在,他只好借检查炸药的合法手段,钻
进铁门,去寻找他的武器了。他开亮头灯,眼前那些堆积如山的炸药箱子摆得整整齐齐,地
面用很大的方木垫起,撒着一层厚厚的生石灰。
可是,却连一根铁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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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那里,假装在观察石灰吸潮的情况。他多么渴望这些东西都让地下水给泡成稀泥
啊!可是它们偏偏这么完好,干燥得这么可恶!他心里正焦急地想着办法,突然听到背后咣
当一响,那扇铁门关上了。
二十六
原来,她把他救出来还不仅是让他当叛徒呢!
魏福森淡谈地微笑了,当他一坐起来的时候白翎便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
“白翎,我感激你在我危难的时刻,疾恶如仇,不畏强暴,舍生相救,你是把我从死的
岩层里开发出来的。假如我是一块杂质很多的矿石,你便首先拥有用温热的心肠熔炼我的权
利!”魏福森的面颊轻轻地触到她那云雾般的头发上。
“可是,你我都是血肉之躯啊,”白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将红润润的樱唇缓缓送
上来了:“难道你的熔点能够高于我的热心吗??”
“不,庄严使我凝结了。你从井救人的高尚行为告诉了我:你蕴藏着良心,你苦恋着正
义1我景仰你做人的勇气,我敬佩你侠义的壮举:你杀死了天狼,让我在关键的时刻看到了
你潜在意识的闪光,看到了你作为女儿的果敢英武!你在杀敌致果的同时,也使你父亲多年
的沉冤得到了昭雪,仍不傀为是伟岸先生有胆识的女儿!”
“你说什么?”白翎推开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是不会知道的,当年令尊死在国际饭店是天狼下毒手!”
白翎仰起脸,发出一阵放浪的嘲笑,两只手掌也为了颤动她那尖苛的音调,急剧地拍动
了几下:“这就是你打出的一张王牌吗?你的启蒙式的道白,就是对一个冤死的资本家撰写的
祭文吗?可惜呀可惜,那次谋杀的真相,你的了解,并没有在我之前!我回国后不久就知道
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既然如此,那么——”
“张凯呀,张凯!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思想破碎了,而我的信念却早已成熟!不假,当
年我投奔异国是恨着共产党的,后来我才渐渐地把它局部的腐败同它的整体分离开的。我不
会因为知道是天狼害了我的父亲便转身投进共产党的怀抱。你当我不了解共产党的胃口吗?
他们要把个人所具有的一切统统都一口一口地吃掉!这比谋杀还可怕!我能够放下私自的恩
怨,同天狼合作到现在,这,你难道你不赞赏吗?”
“如此看来,党国的伟大,就在于捍卫个人的欲望了?不幸的是,随着你的诞生便出世
的父女之情——这应该是永远属于‘个人所具有的一切\'中的内容吧?可你具有的这—份,是
谁把它毁灭的呢?它是长在‘整体’上的血肉嘛,你是怎样把它‘分离’出去的呢?你刚才要
我赞赏的,无非是你摈弃了个人私怨的大度罢了,可是,以你的高见,这岂不正是共产党要
一口一口吃掉的东西吗?你为什么自相矛盾,偏把天狼们奉若神明的个人所欲扔掉呢?”
“好哇,雄辩家!你在偷换概念,强词夺理!我打死天狼,仅仅是为了你,为了你!负
心汉,你往哪推!你休想让我当共产党的俘囚!”
魏福森感到要说服打动她是没有希望了。他没有时间再同她舌战了,他要赶紧排除那两
颗定时炸弹。
他早就瞟住了她扔在门口的那支手枪,当白翎气得正扭脸喘息的时候,魏福森突然窜过
去,抓起手枪,拉开枪栓,对准了她,厉声喝道:
“你不听忠告吗?好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不是两条路,而是一条赂:你得服从我,
你得跟我走!只要你能协助我把这个军火库完好地保存下来,将功补罪,你是有前途的!不
然的话,别怪我??”
白翎面色灰白,她捂住脸,颤抖着倒在地上了。老半天她才把垂落的头吃力地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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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地望着他。她的嘴唇直打哆嗦,—句话也说不出。她艰难地挺起腰杆,抬起右手,仲向
背后。魏福森以为她是去模什么凶器对付他,便一跺脚,怒喝道:“不许动!”
白翎毫不理会,从腰后摘下了电池盒,绝望地向旁边一扔。她什么都不要了,也不打算
再走出这个地狱了。她不管他喊得多么凶,只顾用手抹眼泪。
“天哪,我把自己毁掉了!”她抽泣开了,语声微弱而惨痛,“我刚刚打死一条恶狼,又
救活了一只猛虎。想不到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我,冲越了多少艰难险阻,绝处逢生,
今天却要葬送在这里了!你??你个没心肝的家伙,你真狠哪!你开枪吧,你开枪打死我吧,
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我和共产党不共戴天,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1我告诉你吧,你
也别想活下去了,我让你陪着我在这里一起炸成粉末!”
魏福森知道对这个至死也不肯悔改的女人只有动硬的了。他威喝道: “举起手来!你
再不投降我就开枪了!”
正是在这一瞬间,白翎一顿足站起来,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手枪。
魏福森立即扣动了扳机。可是,他只听到了机件击发的声响。原来他的枪里没有子弹。
她放在那里的只是一支空枪,这一招真够奸险的了。
“先生,你倒开枪啊2”白翎嘲讽地怒喊着。
“小子,这回该你举手投降了吧!现在你回心转意还不算太晚,举起手,跟我走!不然
我也不客气了!”
蓦地,魏福森把空手枪朝她的头猛掷过去,正是在这一刹那间,白翎也向他开枪了!
两个人同时都倒下去了:空手枪正砸在白翎的太阳穴上,血和着脑浆淌出来;魏福森的
胸口鲜血淋漓??
洞内的灯光正渐渐暗淡下去,储备的电源也快要耗尽了。
??魏福森迷迷悠悠地醒来。一片漆黑。死一般地宁静。此刻,十万火急的就是,他必
须打开那两个炸药库,把放在里边的定时炸弹排除!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耳
朵里嗡嗡作响,口渴得十分难受,胸膛中象有烈火在燃烧。他向前爬动了一下,摸到一盏头
汀,刚把它开亮,便昏厥过去了??
生命的最后一场似乎就此结束了,他的眼帘自动地、徐徐地降下了暗蓝色的幕帐。但是,
一个战士的警觉却没有从弹孔中随着鲜血流走,它还在他的脑海里激荡着!那头盔上的一缕
洁白的光束象一只神奇的手臂在抚摸着他的面颊。几分钟以后,他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交织
在他眼皮里的血丝,象初春的白桦的细枝伸展在蔚蓝的天空里??是的,在这个小小的荧光
屏上,他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缩影!那不仅仅是他个人一块肌肤的形象,那是与千百万人的生
存血肉相连的一个细胞!他睁大了眼睛,拖着那盏头订,向前爬啊,爬啊??
爬到那扇铁门下,他几次去抓那个雪亮的把手都没有抓到。他把脊背紧靠在铁门板上,
支起一条腿,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贴着门挺起身来。他放下那串钥匙,又爬到第一扇门下。
幸亏他极好的记忆力还没有错乱,他按心中默记的数字对好了数码,门开了。他爬进去,举
起灯,一眼使发现了那个喀喀作响的定时炸弹!
他上前一把抓起来,一看拨针上对准的时间,仅有三十分钟就爆炸了!
他的手指已经不灵便了,他极力抑制着可伯的抖动和僵麻,终于按住了一个崩簧,拆下
了控制系统中的一个主件。表针停了!
时间!时间!还有不足三十分钟的时间!另一个炸药库里,还有一颗必须在这段时间之
内排除的炸弹!
他向前爬啊,爬啊,每挪动一寸,都比跨越几百里还艰难。他的身后拖着一条血的长带。
他又昏晕了,趴在石扳上再也动弹不得了。在比梦还模糊的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了洞口外边
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这是他临终前的幻觉吗?不!他坚信姜局长一定会率领同志们顺着他
留下的标记追上来的,一定会来的!但是,要快啊,快!快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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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就在天狼于废窟的宫殿里疯狂发表“就职演说”的时候, 一辆吉普车箭一股地在山路
上飞驰。开车的是张健,姜局长、老董、李耕、钟兰都坐在车里。
“停!”时刻盯着路边各种迹象的姜局长突然喊道。
汽车发出尖利的金属的呐喊声一下子刹住了。
姜局长迅速跳下车,在路旁拾起一支香咽。他看清了那支烟的牌名,回头问钟兰:“魏
福森吸的是这种烟吧?”
“正是,—点不差!”
“快!把车拐进这条小路!”
汽车开上小路,姜局长手扶车门,刚要上车时,钟兰举看一枝铃兰跑上来。她象发现了
什么重大线素似的,惊喜地喊道:
“姜局长,您看!”
姜局长上前接过那枝花,谛视着。
“嗯,不错。从时间上看,这的确和那些放在路口上的花是同时采下来的,不过——”
他向钟兰瞥了—眼,他发现这个一向很朴素的姑娘今天突然打扮起来了:那件洗得发白
的军装上衣的领口,露出了一圈花衬衫;使他惊异的是,她把那些暗示着一场生死搏斗的路
标,那些火红的百合,都收集起来了,捧在怀里,好象是魏福森专门赠送给她的!更令人注
目的是,她还用一个湿润的花手帕包着花梗,外边缠着一根红头绳;而她的一条小辫却受到
了冷落,只用—缕还带着两片小嫩叶的榆树皮马马虎虎地系着!唉,这些都与当前这种紧迫、
严峻的战斗气氛多么不相容啊!然而,他能责怪她吗?他能责怪这个把生活看得比花还美的
姑娘吗?!
钟兰已经觉察出了姜局长那锐敏、严肃的眼光,象个受窘的小姑娘一样,立即垂下头去,
把花束从前胸移到背后去藏起来,用另一只手去掀动她的衣领??
姜局长赶紧转过脸去,走到她拾起花的那条小路口上。他的一向清晰的思绪纷乱了。钟
兰的天真打破了他的冷静。钟兰表现得越轻松他的心情就越沉重。他知道这些标记现在才发
现将意味着什么!魏福森还能亲手接过她送上的花束吗?他十分痛悔自己,他来得太迟了,
实在是太迟了!
“不错,钟兰,你发现了一个有规律的迹象。但是,找魏福森可不能总找花啊!这条小
路上没有车辙,而我们追踪的人是改乘马车奔跑的。”
他们急忙上车。姜局长坐到钟兰的身旁,精心地把那枝铃兰插到她捧着的花束里。
吉普车顺着马车印向前急驶。
“路上有碎草节!”张健刹住车。“看来马车在这里停过!”
姜局长跑到车头前,俯身望了望,“下车吧,同志们,到站了!”
他抓起几个谷草节往地上抛着,对来到身边的老董说:“这些碎草没有拉成线而积成了
小堆,证明马车停过。你看是喂马撒落的呢还是从装草的箱子里拿什么东西带出来的?”
老董上前细细地瞅了瞅,断定说:“没有马蹄叠印的痕迹,是后者!唔,这里还有一把
钢钎触过的印迹!”
姜局长对那钢钎点下的一个小土坑很感兴趣。
“这肯定是一件很重要的工具。张健!”
“有!”
“你把车摇把拿出来。”
“在这儿呐。他们往这走啦!”钟兰在路边扳着一个小树枝,快乐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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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是魏福森的戒指!”
她歪着头,得意地用两个指头涅住那戒指,高高地翘起小手指头,向人们炫耀。李耕伸
手要拿过来瞧瞧,她把手一下背到后边去,等姜局长走上前,才主动放到他的手中。
姜局长看了看戒指,十分佩服地点了点头。他突然作出了决定:
“快!让钟兰当向导!大家都跟着她走,快上山!”
“跟我来!”
钟兰对自己接任命为开路先锋得意极了,她把手—招,即刻毫不含糊地前进了。她象一
只小鹿一样,欢欢乐乐地在丛林里奔跑着。她几乎不用低头去辨认那些很难发现的足迹,好
象魏福森就在她的前面行走一样,她载歌载舞地在身后跟随着。
你的身影
在绿荫中闪耀,
你的行踪
在幽兰上轻飘。
清岚放映着你英俊的面容,
空谷播送着你雄浑的声调!
你是那蔚蓝的大海,
我是那大海的波涛!
雄鹰描画着
你搏击风暴的矫健,
苍松挥洒出
你傲岸冰雪的峻峭!
小鸟告诉我你在歌唱,
山花告诉我你在微笑!
你是那辽阔的沃野,
我是那沃野的小草!
她象一朵霞,在万绿丛中,飘呀,飘呀,径直把人们领到了那座石庙的门口。她对魏福
森的神秘的行迹好象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或是嗅觉;而踪影皆无的魏福森则好象对她使用了
—种奇异的信息,一种除她而外谁也觉察不到的招引力!
进到石庙里,人们都浑身汗洗,累得精疲力尽了。惟有钟兰,脸上连点汗星都没有。她
仿佛是这—行人的首领一样,四下观望,抽动着翘直的小鼻子:“汽油昧!”
李耕特意吸了几口气,又闻闻他的袖口,断然说:“别打岔!这是我身上的味!”
“你那个鼻子光能闻出胭粉味吧!”钟兰绝不留情地挖苦开了。
“是汽油昧。”姜局长严肃地证实说。“这就大有文章了。”
“看,绿箭头!”还是钟兰最先发现了那个重要的小标记。
姜局长俯身去看,又听见张健惊讶地减着:“快来看!魏福森的一串钥匙!” 石壁缝下,
露出—串明晃晃的钥匙。
姜局长瞅瞅石壁,望望箭头所指的那个香炉,一下全明白了。
“快把摇把拿来!”
??
他们进入岩洞。张健点燃了在屋角捡到的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李耕烧着了一只油污的手
套挑在车摇把上,在前面开路。钟兰几次都想走到李耕的前边去,但李耕总是象只张着膀子
的老母鸡一样伸着胳膊阻挡她。他觉得在这个没有红花绿叶的黑暗世界里,再让这个姑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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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阵,他这位男儿脸上的光彩就要丢净了。而姜局长和老董,则出于一种庄严的责任感,对
一点战斗常识也不知晓的钟兰,格外关切起来了,他们生怕她闯到前边去遇到不会应付的危
险,也都竭力用自已的身体护卫着她;钟兰感到不大舒畅,她绕到一旁去,跌跌撞撞地和他
们并行着。
突然,她被脚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了。她伸手一摸,恰好摸到了那位驾崩的“帝王”
的嘴巴,沾了满手的血迹和脑浆,她吓得惊叫起来。
人们围上来了。在淡红色的光亮中,她看清了那个象厉鬼一样面目狰狞的尸首。而那个
总是书生气十足的老董,却象发现了一个活宝贝一样,挽起了袖子,捧起了那顶污血淋漓的
“王冠”,颠过来倒过去地动手修理起来了。
钟兰坐在一旁,瞅着他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毛骨悚然了。她不敢再往那尸体上瞅
一眼,她使劲地甩着那只沾上了血污的手,同时感到胸口那么恶晕,便趴在那里大口大口地
吐起来。
谁也没有上前来料理她。这帮硬汉明明知道她在受罪,却没有一个回过头来看她的。这
大概正是给她留点面子吧。她用那束花堵着嘴,把那只沾上血污的手伸到一边去,这如果不
是长在她的身上,她早就远远地把它扔掉了!
她踉踉跄跄地随着他们前进。
他们进入了军火库。姜局长、张健、李耕都掏出枪,显出紧张的战斗气势。
老董首先用灯光照到了白翎的尸体。她安静地倒在血泊中,面色洁白,枕着一滩紫血,
半睁着迷迷茫茫的大跟睛,样子一点也不可伯,倒象似睡在那里一样。别人谁也没有注意这
些,知道她是个死人,便都匆忙走过去。而钟兰却比看到天狼那令人作呕的尸体还要恐怖,
这也是死吗?原来越不象死的死,才是越吓人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急忙用花束遮住了
眼睛。
血!还是血??在一条长长的血流中,有一只“怀表”闪着寒光。
老董拾起一看,惊得一抖。他急忙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据这颗已经被拆除了击发机件
的定时炸弹的拨针看来,如果这里还有另外一颗的话,那么,不足五分钟就要爆炸了!
他们火速向前跑了几步。
啊,是魏福森倒在血流的尽头!
他静静地趴在石板上,左手压在胸下,右臂直伸在头部上方。那里放着三把钥匙,有两
把叠在—起,头朝后,一把直朝前方!他用手指沾着自己胸口的鲜血,在石板上写下了“4512”
几个数字,上方画了一个箭头,直指相距仅有三米多远的—扇铁门;他把大拇指和食指都紧
紧地握到掌心里,直挺挺地伸出其余的三个指头,摆在最末尾的一个数字的后边??
姜局长一看便明白了,高喊道:“铁门上的拨码:4512??3!用这把钥匙!快!”
人们箭一般扑向那扇铁门。
老董插上钥匙,接着那用鲜血写下的数字迅速打开了铁门。他上前一把抓起那块卡卡走
动的“怀表”,十分敏捷地拆下了它的撞针。
仅剩一分钟它就爆炸了!
在那十万火急的时刻,谁能注意到呢,只有一个人没有冲到那个门口。她一头扑倒在魏
福森的身上,一下子把他抱在怀里。她手中那束火红火红的山花抖落了。她从那位忠诚的战
士的胸前,战战兢兢地收下了那一枝染得鲜红鲜红的铃兰。是的,这是他唯—留在自己身上
的一点遗产。他本来是打算把这枝花亲手插在钟兰的鬓发上的,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实现这
个小小的心愿??
这个有生以来从不知什么是悲伤的钟兰啊,一下被她所想象不到的不幸切断了知觉;她
的猝然昏厥可能是难以复苏的,因为,在她的思维即将停顿的那一瞬间,她曾异常清醒地意
识到:如果她的生命能够即刻奔入魏福森已经到达的境界里去,那便无愧于她度过的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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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春秋??
1980年8月第一稿
1981年5月第二稿,通化
1981年8月—10月第三稿,长春—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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