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3日发(作者:拉布拉多犬多少钱一只)

生命之轻与瓦罐之重

(一)

那天晚饭我想喝粥。

到了南一食堂,看见排粥的队伍从东北角拖到西北角,又拐到西南,极雄壮地写成一个

“L”,正应了那句俗话,僧多粥少。

不过喝粥的念头不但没有打消,反而刺激得强烈起来。

耐心排着,排到前面还有三个人,粥没有了。排粥的队伍作鸟兽散。我不甘心,从南一食

堂跑到南二食堂,没有打上粥不说,差点儿连饭也没打上。

生活中的沮丧,实在是由小事组成的,有的甚至不明不白。就在这时,我听见隔壁同学说,

有人跳了楼。

大伙儿纷纷跑到楼道里问:“在哪儿,哪个系的?”

“南楼。不知道是哪个系,从四楼下来的。”那同学极潇洒地做了个飞翔的姿势。

我们飞跑到南楼,看见南楼下面并没有人围观,知道上了当,骂骂咧咧地上了楼,要找那

同学算账。对门的同学说:“是有人跳了楼,在南楼阴面呢!”

跑到南楼阴面,看见一些人围着。挤到人群前面,见一些破砖头摆成半圆形,并没有死尸

什么的,和前一次跳楼相比,失了许多兴味。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别人说那不过是有人搞的恶

作剧,故意摆的砖头。人群陆续散开,每个人心里不免感到失望。

入学第一年,我们住五楼。暑假前,宿舍里热的像蒸笼,晚上一律光着身子,还是翻来覆

去睡不着,一个个像沙滩上的鱼,张着嘴喘息。一天早晨,我无意中看见楼下躺着一个人, 只

穿一条裤衩,其余都赤裸着,翘着腿很舒服的样子,就对刘伟说:“你看下边那小子,真他妈的

凉快。”

刘伟扫了一眼:“这小子会找地方。”

刘伟看了,老戴和李明也看。老戴这人特别认真,趴在窗台上边看边琢磨,突然像烫了似

地抖着手喊:“什么他妈的凉快,那是个死的,跳楼的!”

我不相信:“哪有光着身子跳楼的呢?怎么也得穿上点儿。”我记得小说,电影上自杀, 大

多要装扮一下,显得庄严。

“那是另一种说法,现在的说法叫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刘伟说。

“那你死的时候,最好把裤衩也脱了。”老戴说。

楼下已经围满了人。有人把一张洁白的床单盖在死者身上,只露出一只张开的手。那手显

得极为白净,玲珑,好象是索要什么,又好象是在奉送。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看见自杀。我久久地凝视着。公安局验尸的

时候,我拼命挤到前面,看见死者的嘴半张着,表情轻松自然,身体白净光滑,在翘起的那条

腿的裤衩边上,有几根黑毛顽强地探出,仿佛仍然具有生命,不甘心束缚。我惊讶地注视着,

不禁对他的安详产生了怀疑。

那天我陷在“死”的气氛里,一整天出不来。想不到现在看见并没有人跳楼,反而觉得有

点遗憾。

回到宿舍,隔壁那位同学已经走了。受骗的人骂骂咧咧,骂完隔壁骂对门,骂完对门又骂

南楼的人,恨他们并不真死,白白浪费这些人的热情。

老戴说:“你们这些人真是,好象真死几口子你们才满意。着什么急,明天我死,让你们

看个够。”

李明说:“得了吧,就你那点层次,哪能干出这种事。”

“咱们宿舍的人都不行。”

“别说咱们宿舍,就是咱们学校,有几个够层次的,人家美院,一学期就跳了仨。”

“就是,咱们学校的人太土,净是从乡下来的,大部分还停留在寻求生存的阶段上。”

我边听边吃,吃完饭楞了一会儿,感到身上有些不对劲儿。一种预感使我再次跑到南楼阴

面。那里已经没有人。几块破砖头还那么摆着。我走到眼前,看见中间一块小石子上,有一滴

血。我后背倏地升起一股寒流,感到后脑勺上有一缕头发奇怪地竖了起来,在风中抖个不停。

一口气跑到南四楼,看见左边一间宿舍里聚集着许多人,再看门上的号码,我傻了眼::

是刘伟的宿舍。我像疯了似的打听:“刘伟呢? 刘伟呢?”

谁也不说话,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揪住一个男生, 盯着他问:刘伟呢?刘伟呢?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

那人避开了我的眼睛。我终于明白,松开了他。

(二)

刘伟在我们宿舍住了一年。他搬走,还是因为出了跳楼的事。

上次那个同学是凌晨跳的。当时宿舍里没发觉。系主任敲开门问:“缺人不缺?”他们正

睡懒觉,稀里糊涂地说:“不缺。”结果好长时间弄不清死者是哪个系的,害得其它几个系的领

导也出了身虚汗。

以后就按年级分配宿舍,刘伟他们系都搬到了南楼阴面。我们从五楼搬到了二楼。

自杀好像有传染性。那个同学跳下去后,跳楼成为一个巨大的诱惑。无聊时趴在窗口上,

往楼下看,脑子里会闪过一串镜头。我们常常被自己超众的想象力刺激得血流奔腾,脚底生热,

以为真正的幸福就在下面。

“还是那家伙明白,往下一跳,省了多少烦恼。”

“就是,我昨晚上还梦见他,比咱们自在多了。”

可惜都只是说话,并没有人真想步其后尘,用老戴的话说,不是不想死,是阳间的罪还没

受够。死和苦难都是人生的诱惑,如果二者不可得兼,按照庄子的办法,只好舍死而求苦难了。

老戴这么说时,刘伟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大伙儿就说:我们每人都有理由自杀,唯独你没有,你的条件太优越。

刘伟的爸爸是省粮食厅厅长。报上常说,在我们这个十一亿人口的大国,粮食问题始终是

第一位的。掌管全省第一位问题的爸爸,每到放假,总是用“桑塔纳”或“蓝鸟”接他回家,

弄得刘伟挺不好意思,羞涩地钻进轿车里向大伙儿招手,好像在说对不起似的。

不光家庭好,长得也出众。高挑个儿,浓密如漆的头发,再配上一对赵丹式的眼睛,迷倒

了许多女孩子。我们刚入学时,他女朋友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没见他怎么伤心过,倒是常有

女孩子哭哭啼啼地找了来。

后来老戴爱上了外文系的一个女孩子,被拒绝后悲痛欲绝,我们安慰他说:

“没关系,让刘伟治治她。”

刘伟也很讲义气:“交给我好了,我涮她一溜跟头再甩了她。”在情场上没有一番所向披靡

的经历,会有这份自信吗?

可惜这个玩笑没开好。老戴这人太认真,朝我瞪着眼说:“你怎么不让他治治。”

我笑着说:“我没失恋。”

我谈恋爱,是从入学第三个月开始的。先是结识了法律系一位同学,那女孩子两只眼睛乌

溜溜的,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倘若画人,须先画出他的眼睛……那段时间我看文学作品,特

别注意对各种眼睛的描述,以为女孩子的眼睛超过了所有小说中描写过的女性。我想给她写封

信,又有些胆怯,就找到刘伟商量。刘伟几句话就把我给否了:“那女的我知道,长得不怎么样。”

“大腿跟两条木头棍儿似的,显不出臀部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刘伟就趴在窗户上,一个个地指点我看院子里的女孩子,哪儿该凸的

没凸出来,哪儿该凹的没凹下去。我终于明白过来,对那个女的兴趣索然。

刘伟把我的欣赏提高了一个层次。从眼睛提高到了大腿,从文学提高到了实用。等到认识

刘惠玲时,我所喜欢的女性形象,已经完全从纯情少女型过渡到了性感型。

刘惠玲是教育系的,人高马大,双腿极富弹性。遇上生人,总是垂着头,收敛起目光。不

像有的女孩子,因为有几分姿色,就把眼睛荡来荡去。

按照刘伟的说法,这是教育系女孩子特有的优点。法律系的法制观念太强,外语系的过分

解放;艺术系的太浪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唯有教育系的,将来要为人师表,大多都温柔娴

淑。

刘惠玲这人心眼挺多,感情也细腻。刚谈恋爱时,我常常被她时冷时热的小把戏搞得晕头

涨脑。多亏刘伟在背后指点迷津,才勉强应付下来。想不到我俩刚巩固,他却跳了楼。我躺在

刘惠玲床上长久悲凄。刘惠玲把我的头放在怀里,安慰我说:

“你别伤心。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能活长久,别人十年干完的事,他一年就想干完。太不安

分了。”

我暗暗以为她说的有一定道理。

(三)

刘伟是这种人,你在一千个人里面,也能立即认出他来。

刚入学时,我们满脑子印着高中老师的谆谆教诲:上学期间要专心学习呀,过早谈恋爱有

害身心健康呀,把青春献给四化呀。刘伟却给我们讲《情爱论》,说:“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情。”

还举出好多中外大作家大艺术家的爱情经历,把我们说得哑口无言,中学老师垒了五年的堤坝,

轰然倒塌了。

我们开始带着女孩子出入公园,领略到爱的甜蜜时,他却对爱发生了深刻怀疑,成了虚无

主义者。一段时间,他开口必谈“性”,整天钻到弗洛伊德的书里,研究人的性意识,性行为。

晚上一熄灯,便给我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风俗,好象结婚多年似的。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

中,我们一个个欲念横生,刘惠玲那段时间老骂我不是东西。

后来我们一宿舍的人都成了弗洛伊德的信徒。 他却开始信奉叔本华,尼采。他能把《查

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整段整段地背下来。我们听了以为那是最好的哲学,就千方百

计搜罗尼采,叔本华的书,可他却已经把兴趣转移到了老庄身上。等到我们开始读老庄时, 他

已经一心想要经商赚钱了。

那会儿他周围聚集了十多个热衷于此道的同学,都路子野的不行。凑在一起,今天准备从

郑州倒汽车,明天准备从秦皇岛贩海虾。

“我爸爸有个战友,在外贸部工作。他们外贸部搞了一批进口车,是日本货,比市价低一

半,但没有车牌子。”

“那好办,买一辆报废的旧车,把旧车上的车牌子倒到新车上就可以了。”

“一辆能赚多少?”

“估计是这个数。”

“一万?”

“那倒三辆就可以了。”

“贩运棉花也行。这里的一级棉拉到承德坝上地区,一斤差不多能赚两块钱。”

“十斤二十,一百斤二百,一万斤就是两万,扣了运输费和工商税务管理费,也能挣一万

五。”

“能销出去吗?”

“能,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爸爸是县供销社主任,包销。”

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哪个机关没有爸爸?没有叔叔?各行各业都有,实在是

经商的有利条件。那段时间,刘伟的皮鞋“笃笃”地敲着地板,俨然敲着大富翁的节奏, 把我

们一个个都敲得生了发财之心。我终于想起自己的大姑,在天津外贸部门工作,挺有路子,就

兴冲冲地告诉刘惠玲说,可以从她那里搞到便宜货。刘惠玲泼了我一头凉水:

“你跟着人家瞎闹腾什么?”

我说:“这怎么叫瞎闹腾? 往大了说,也是对人生的一种探索。”

刘惠玲说:“你怎么能跟刘伟比,人家家庭条件好,怎么折腾也行。咱们分数考不上去,说

不定就分配到了基层,到时候我可不跟你去县级中学。”

刘惠玲从小长在农村,看问题颇为实际,往往一句话能说中要害。等到后来,刘伟把生意

做的一塌糊涂,刘惠玲教训我说:“怎么样怎么样?要不是我劝你,看你现在怎么收拾。王惠就

是这点不好,也不劝着他点儿,净由他胡来。”

刘伟刚入学时,身边有好多女孩子围着,像个王子。王惠的好友捷足先登,最先和刘伟一

起出入。有时上街也拉着王惠。王惠不露声色,默默地通过女友把温暖传递给刘伟。刘伟被她

这种独特的方式打动,不觉产生了亲近感。等到他和那女的分开后,从王惠眼里看到的,已经

是明确无误的暗示了。

他大惊,急忙抽身退却。王惠也不纠缠,听任他和别的女孩聚聚散散。

几番更换后,刘伟认识了外语系的一个女孩子。她和刘伟同级,美丽灼人,入学不久就被

男生们评为系花。那时我们并不责备刘伟这种朝秦暮楚的生活,却惋惜他在一群相貌平庸的女

孩子中耽误了光阴。大家都希望他找一个真正匹配的女友,觉得这个系花很合适。

可是他们又分开了。这主要是因为两人以前都有许多崇拜者,习惯了被包围被仰慕的生活,

习惯了施舍,一旦双方势均力敌,反而觉得失去了优越感。

这件事使我明白,在爱情上不能太匹配。匹配中往往潜伏着危机。

和系花分手后,一般女孩子虽然对他羡慕,却不满心生畏惧。在众人逃避的眼神中,传来

一束坚定的目光,那就是王惠的眼睛。刘伟那时也厌倦了走马灯似的生活,他想要休息一下,

就很自然地投到了王惠的怀中。

这种关系的实质,刘伟曾经告诉过她。他说:“我从前一直以为,每个女孩子都是一个新

奇的世界。”

“现在呢?”她问。

“都他妈一样。”

王惠脸上出现难过的表情。

他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所有的爱情都是那么回事,你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无非

是互相依赖而已。有的互相依赖生存,有的互相依赖取乐,还有的互相依赖着打发无聊。”

“咱们也是这样吗?”

刘伟肯定地说:“咱们也是这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就是因为是这样。”

王惠瞪着迷惑的眼睛瞧着他。

刘伟说:“如果不是明白了这一点,咱俩的事能长久吗?”

王惠明白了:“你可真够冷的。”

刘伟告诉我这些时,连我也不由从心里疏远了他。王惠却一面感到寒冷,一面紧紧地拥抱

他取暖。爱情实在是说不清楚的东西。

刘惠玲带着我去找王惠时,王惠正在宿舍里垂泪。她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俩的事长久

不了。”

“他跳楼以前什么也没有说吗?”刘惠玲问她。

“什么也没说。”

“一点儿迹象也没有?”

“他只是说他心里空得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说,生命很轻。如果从楼上跳下来,一定会像一根羽毛,飘然而下,挺好看的。我说,

那你就跳吧。没想到他真的跳了。我不该说这句话。\"

我耳边轰然作响。

(四)

最先看见刘伟跳楼的,是个工友。那是个农村姑娘,在食堂里当临时工。

那天卖饭时,她发现刘伟的眼神不一样,好象要出远门似的。她忽然感到恐惧,就跑到南

楼下边,犹豫该不该上楼找他说些什么。她兜里装着他的一封信。我不相信那是一封情书。 可

据别人说,那封信和他的死有关。那个工友拿着那封信,心里十分矛盾,正要上楼,看见他从

四楼的窗口飞跃下来,开始像只小鸟,转眼变得十分庞大,重重地砸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

还呻吟了几声。

工友哭着找来了救护车, 把刘伟拉到了医院。

那个工友我和刘惠玲都认识, 个挺好的姑娘。 可是以她的社会地位和教养,不见得能吸

引住刘伟。我不相信她和刘伟之间会产生什么故事。后来我看了那封信,仍然不相信就那么重

要。比较可靠的猜测,是刘伟那几天正经历着一场精神危机,工友的事顶多不过是个诱因罢了。

上次跳楼的同学,家住农村。他们家祖祖辈辈只出了一个大学生,在村里荣耀得不得了。

四年大学,眼看就要毕业,却忽然跳了下去。事后竟然查不出原因来。

我那时入学刚一年,对这类事看得比较重,总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 总该有点原因呀!”

刘伟说:“没原因,没原因就是原因。”

“怎么会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想死呢?”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刘伟说:“等到你到了三年级,就理解了。”

“为什么?”

“因为那时你也活得不耐烦。”

“不耐烦就得死吗?”

我看见那个同学的母亲,哭得站也站不起来,坐在院子里哽咽着喊:“我的儿啊……” 眼

睛不仅也酸楚起来。这个女人一生劳作,都是为了儿子生活美满,怎么会想到她的这些心血,

在一个早晨就失去了意义呢!

刘伟说:“生和死都是人的基本权利,有什么好奇怪的? 想活就活,不想活就死,这是人

的正常选择。”

那个同学的爷爷,拄着拐杖,守候着他的儿媳妇。他雪白的胡须飘动着,苍苍凉凉,一滴

老泪怆然弹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80多岁的老翁要抱着孙子的骨灰回到村里,而孙子不

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疾病缠身,完全是为了一时的选择,就断送了性命。这

怎么合理呢?

我不能同意刘伟的说法。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争论。

我说:“不管怎么说,这太残酷了。”

刘伟便举出 “庄子见空骷髅”的故事说服我。他说:“庄子游历到楚国,看见一个空骷蝼,

就鞭子抽打骷髅问他死因,和你问的内容差不多:是因为战乱死的吗?是因为饥饿死的吗? 是

因为得了瘟疫病吗? 骷髅不回答。庄子枕着骷髅睡了一觉,骷髅托梦告诉了他原因。”

“怎么说的?”

“骷髅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

不能过也……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我不太相信庄子的鬼话,既然如此,他干吗不去享受南面王之乐而要著书立说呢?

我说:“他这话就是要人们逃避责任罢了。”

为了说服我,刘伟在图书馆里阅读了许多书籍:休谟的《论自杀》,杜克海姆的《自杀的

社会研究》,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尼采的《善恶的彼岸》……刘伟实在不是个花花公子,他

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优秀,读了许多学术名著,在学术上有着特殊的执著。弄到后来,我差

不多已经被他完全说服,

可他反而突然失去了兴趣,厌倦地说:“这些书说到底又能告诉我们什么? 我恨这个图书馆。

图书馆就像人的腹腔,我们像一群蛔虫! 虽然我们吸收了人体的养料,却依然感到沉闷,压抑,

与活生生的生活隔得很远。”

我想, 死的念头绝不是书给他的。因为在那些书里,热爱生命的道理要比鼓励自杀的观

点多得多。

他面对那些书籍流露出的绝望感,在我脑子理一天比一天清晰。

(五)

我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在上学期期末。那天晚上我无心看书,就到刘惠玲的宿舍里聊天。

她洗澡去了。我翻着她床上一本弗洛姆的书等她。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说还没有吃饭,在

宿舍里插了电炉子煮方便面。我觉得那本书十分无聊,抬头看她在宿舍里忙来忙去,不知为什

么,突然觉得她别扭起来,就说: 我走了。

刘惠玲诧异地看了一眼, 答应着。

从刘惠玲宿舍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路边一个摆小摊的,叫

卖桔子,我买了六个,装在兜里边走边吃,没吃出滋味来,一摸兜竟然没了,奇怪自己吃得这

么快。

正在这时,刘惠玲小跑着赶来。她以为我和她不高兴,挽着我的胳膊,说澡堂里看见一个

女人,多么多么胖,用手笔划着。我听着她的笑声,感到心里很空漠。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一点感觉也找不到,哪怕是一丝忧伤也

找不到,在一片可怕的空白中走过了一道街市。

就在那个晚上,我闪过了自杀的念头。看着刘惠玲在身边说说笑笑,我理解了被众多女孩

子围绕的刘伟。他的内心一定充斥着失败感。街市上灯火辉煌,马路宽阔,没有出路的感觉却

那么强烈。我想起了刘伟说过的话:

“等你到了三年级,就理解了。”

我感到以前对他的反驳,是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最后一次见到刘伟,是在半个多月以前。那天我要到外语系一个老师家办点事儿,特意拉

上了他。他和那老师很熟。

刘伟那时刚做了一笔生意,差不多把以前的亏损勉强补上,只剩下一百多顶凉帽还没卖出

去。他把凉帽堆在铺上,和我到了那个老师家。

老师的爱人,也是本校教师。两口子下午都忙着写论文,孩子自己玩耍,不小心碰翻桌上

的暖壶,烫了手。哇哇大哭。

老师发了火:“你干什么去了? 让孩子乱跑。”

老师的爱人争辩道:“孩子就在你眼前,你让他烫了手。”

“说好了你看孩子,该着你了,你不管。”

“我说先不要孩子,你偏要。”

“你这是什么话,光我一个人想要就能要吗?”

那个孩子楞在那里,不敢哭了。他没有想到父母谁都不想要他。

回到宿舍,刘伟发现床上的凉帽少了好些。再一看,楼道里到处飘着凉帽,每人带一顶,

笑嘻嘻的。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第二天他就在校园外边租了一间房,搬出了宿舍。我知道后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大伙儿

不过是开玩笑。那点帽子几个钱,还不如你两个月的房租多呢!”

刘伟不说话,在黑暗中躺着。

在我的印象中,刘伟一直挺随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说: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他说:“我在想那个孩子。连父母也并不真心欢迎他。他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刘伟告诉我说,他母亲一生下他就把他放到了姥姥家,只在节日里去看看。直到上中学,

他才回到父母身边 现在父母放假时派车来接他,也是联络感情的意思。

他在黑暗中坐起来,问我: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世界上来? 为什么要学习? 为什么要做生意?”

我说:“为了过好日子。”

“那为什么好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回答不出。

“也许,并没有人希望我来,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也许,那天晚上我妈根本不想,不过是

耐不住纠缠。一次不负责任的冲动,一次偶然的取乐,我他妈的就来了。我来干什么呢?”

他哭了。

大概就是在这以后,他去了工友那儿。他知道那工友很爱他,就在宿舍里听她说自己的身

世。实际上,他并没有听见什么。后来,他突然拥吻了她。那女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在那

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那句最重要的话:“你爱我吗?”

他摇摇头:“不爱。”

一种被污辱的感觉袭上来,她脸倏地白了:“那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

她明白了:“你是在玩弄我。”

他真诚地说:“不是, 绝对不是。”

她猛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就是。”

他捂着脸:“不是,真的不是。”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你得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走了。

然后他就写了那封信。……

“这些天来,一种茫然的心绪缠绕着我,脑子里不时闪出死的念头。我觉得生命太轻太轻,

每天早晨起来,就被空的感觉充塞着,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做了那件事,不能理解自己。也许,

我就是想让你骂骂我,想让你给我一个耳光。哪怕是拥有一个耳光,拥有一份难堪,也比这么

空着强。你给予了我,使我打发了好几天无聊的日子。我该谢谢你”

那个工友哭了。我拿着那封信,感受着校园里的沉重。路灯静静地挥洒着自己的昏黄,

我看见校园里一对对情侣在树下窃窃私语,热烈的亲吻生从暗影中传来。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

书页轻轻地翻动着。更远处的大饭厅,已经装饰了彩纸彩灯,玫瑰般的乐曲从舞会上传来……

在这背景上,一个黑影从楼上飘然而下。于是,一切都溅上了鲜血。

我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戴。那天晚上,我们俩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我们

打开窗户,看楼下的那片漆黑。李明把我们从窗口拉开,给我们讲庄子“鼓盆而歌” 的故事:

“你知道吗?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看他,看见庄子正蹲在地上,敲着洗脸盆歌唱呢!

人家那才叫圣贤。”

我说:“那好,我们也是圣贤。我们也唱!”于是宿舍里七个同学,一起敲着脸盆唱起歌来。

(六)

匆匆忙忙往黄泉路上奔跑的刘伟,被医生救治过来。我们到医院看他时,他嘴歪眼斜,下

肢完全瘫痪,上肢只有左胳膊勉强可以活动。看见我们,他咧开嘴笑了,一缕口水从嘴角亮晶

晶地流出来,我打了个寒战。这是怎样惨烈的失败,简直比死还可怕。我真渴望他再有一次勇

烈的行动,然而他确笑得真实。

过了一段,他出院了。回到家里,给我们寄来一封信。那信是他亲笔写的,每个字都有

核桃那么大,歪歪扭扭,大意是说,他生活得很好,只是想读书。他让我帮他借杰克·伦敦的一

篇小说,内容是写一个人在荒野里历尽艰险,在饥饿中与一只狼争夺一块食物的故事。那篇小

说我读过,叫《热爱生命》。

我买了那本书,放假时托王惠带给他。

王惠告诉我说,他生活得很好,脸上白净红润,闪着光泽,比健康人气色还好。他每天

早晨起来学习英语,上午试着翻译英国的一篇通俗小说,下午看医学书,写自己的回忆录,已

经写了一万多字,每个字都像核桃那么大。晚上看电视,有时还给邻居家的孩子辅导英语。他

现在的口齿已经清楚多了。

前些日子,他母亲争取到一个名额,到日本考察,家里只剩下他和他爸爸。那天他爸爸

中午要参加一个什么仪式,早晨上班时,给他把书,纸,笔,墨,大小便桶,录音机等都放在

身边,整整围了一圈儿。

到了中午,他觉得饿了,才发现忘了给他准备吃喝,饥渴的感觉一下子强烈起来。自从

瘫痪以后,刘伟的消化系统特别好,仿佛要以肠胃的运动来代替四肢的运动。他坚持着,肚子

里响得越来越厉害。到了中午,他又渴又饿,实在不能坚持,看见旁边窗台上有个瓦罐,那是

他爸爸第二天浇花用的一罐生水。屋里只有这个水罐离他最近,就把听诊器上的胶皮管子拔下

来,一下下地往罐上甩,管子短一点儿,够不到。他出了一身汗,坐在床上喘息。过了一会儿,

他渴得更厉害了,索性把身体从床上挪到椅子上,再够。

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脸上摔出一个口子,流着鲜血。胶皮管摔出老远。他躺在地上喘

成一团,眼睛里泛着绿色的莹光。他盯着那个水罐,把椅子靠住墙,翻过身来一点一点地扶着

椅子往上爬,他的右手在椅子上艰难地支撑着,左手哆哆嗦嗦地伸过去,只差五六公分,差二

公分,差最后一点点,他终于抓住了那个瓦罐的提手。他笑了,大大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往下

提。他的手没有力量,提不动。

瓦罐里其实只有半罐水,可在他提来有千斤重,仿佛提着整个生命。他提不动,提,提

不动。提。他的脸紫涨着,眼睛鼓了出来,他屏住呼吸,使出最后的力气,终于把瓦罐提了起

来。这时他眼前一黑,“嗡”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手里仍然牢牢地抓着那个把手,瓦罐摔

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当王惠和他爸爸走进屋里,他正趴在地板上,吸吮着瓦罐里撒下的水。他痛痛快快地喝

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是怎样一种生的勇烈啊! 当王惠把这些告诉我们时,宿舍里的人都沉默了。我们再也

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松地谈死。

十多年前,我在大学的校园里读阿宁的这篇小说。十多年后,读到《热爱生命》时,它又

从我的记忆里复活。于是从网上搜索得之。

活着便是奇迹。今天报纸上都载了这样一条新闻:两个俄罗斯漂流者25天里靠喝河水生

存下来。

敬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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